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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月亮的故事

时间: 2017-06-06

红月亮

那天晚上的月亮是红色的。

我赶着猪群刚走进村西头,抬眼却见一轮红色的圆月亮正从屯子东面的土龙山背后升起来,山下的小村子被笼罩在了一片红色的月光里,好像浸在浓浓的血水中。爷爷活着的时候曾对我说过:血月亮主凶,不是预兆天灾,就是昭示人祸。而爷爷当时所说的血月亮,不就是红月亮嘛!原来我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,如今我似乎有点懂了——爷爷死的那天晚上,月亮也是红色的。

爷爷是被爹活活气死的。我们老常家,曾经也是土龙屯的一个大户人家。可是,那份偌大的家业传到我爷爷的手里后,由于天灾人祸,家境已经开始渐渐败落了,家里的六十多垧地陆续卖给了别人。爷爷临死之前,连家里最后的十几垧漫坡地,也卖给了屯里的头号大户周正仁家。

爷爷这次卖地,是为了赎回被子绑了票的爹。我爹曾念过几天私塾,也是屯里少有的几个识文断字的人中的一个。经常能看见爹手里拿着一本已经泛黄的线装书,一边在堂厅里踱着步,一边摇头晃脑、抑扬顿挫地诵读:“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;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……”

爹不但喜欢摇头晃脑地读书,也喜欢“淑女”。一次,他偷偷跑到绥滨镇去逛窑子,没想到在回家的路上被子绑了票。子让花舌子(联络人)给我家捎信说:到了明天中午不上赎金,他们就撕票。听了花舌子的话,爷爷气得脸色铁青,下巴上的那撮花白的山羊子一翘一翘的,痛骂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:“这个孽障,这个败家子!只当我没养他这么个儿子,他们想撕票就撕票吧!”

别看爷爷骂得狠,恨不能他那个败家子的儿子立刻死掉。可是为了赎回儿子,爷爷还 是把家里剩下的最后十几垧地全卖给了周正仁,让花舌子把卖地的钱子。

卖了地的当天下午,已经风烛残年的爷爷走进了那块已经改换了姓氏的地里,趴在他耕耘了一辈子土地上号啕大哭。

把赎金送过去的第三天,子终于把我爹放回来了。可是,爷爷再也没有见到他那个败家子的儿子了——他老人家已经死了。我爹跪在爷爷的棺材前面,悔恨得嚎啕大哭。可是,别管爹怎么悔恨,怎么痛哭流涕,也不可能哭回来我那慈祥的爷爷了。

发送了爷爷,有人对我爹和老叔说,这是老周家和山里的子合伙做的扣儿。周正仁早就惦念上了我家那十几垧旱涝保收的漫岗地,找人偷偷和山里的子头商量好了,让他们绑了我爹的票。只要子绑了票,我家只有把地卖给周正仁,才能换来足够赎人的银元。从那以后,我们家便和老周家结下了深仇大恨。

其实,周正仁并不是坐地户,他家是后来才迁到土龙屯的。听说,他们家原来住在黑龙省城齐齐哈尔。清朝的时候,周正仁的父亲考中了举人,官至五品,后来不知道犯了什么弥天大罪,这位举人老爷被朝廷砍了脑袋,周正仁带着一家老小连夜赶着马爬犁逃出省城,朝着东北方向连续跑了五天五夜,最后落户在了我们土龙屯。

周家到土龙屯二十多年以后,成了这里的头号大户,他家里不仅拥有上百垧的好地,还 开了一家烧锅。只要提起周家大院,方圆百十里之内几乎没人不知道的。

周家大院鹤立鸡群般地坐落在屯子最西头,四周是用黄泥掺上麦秸叉起来的三尺多厚、近两人来高的土墙,墙的四角各有一座青砖砌的炮楼子。周正仁有三个儿子,一个闺女。除了闺女周玉贞以外,他的三个儿子都是屯子里的好炮手。几个兄弟合伙上山打围,很少有空手回来的时候,哪次都要背着几只野鸡或者山兔回来,有时还 扛上一只狍子,或者拖着一头野猪回家。

知道周正仁家有钱财,惦念他家的人自然也多,子头尤鞑子曾带领着他的那股绺子攻打过周家大院。那天早晨,槍响了足有一顿饭的工夫,最后也没有把周家大院攻打下来,只好扔下了几具首撤回了山里。后来又有过几股子也攻打过周家大院,同样没有占到任何便宜,只能无奈地退走了。那时我人小力单,不可能斗过周正仁,更不能为被他们活活气死的爷爷报仇雪恨。当时,我一直盼望有哪伙子能把周家大院攻打下来,也好为我死去的爷爷报仇雪恨。

看见红月亮的第二天下午,我怀里抱着放猪鞭子,看着猪群在那片收割过的黄豆地里捡食割地落下的豆枝。无意中转头的工夫,看见两个人从官道上下来了。他们跳过路边的壕沟,一直朝着我走过来。两个人当中,一个是黑胖子,头上戴顶四块瓦的新毡帽,穿一件青布棉袍;另一个人很瘦,蜡黄色的脸上方顶着一个狗皮帽子,穿着青布棉袄。看那两个人的一身打扮,有点不伦不类,既不像种地的庄稼汉,也不像是做生意的商人。

那两个人来到我跟前,走在前面那个戴毡帽的黑胖子,憨声粗气地向我打听:“喂,小猪倌,周老财主家是不是住在前面那个屯子?”

“不知道。”我上下打量了那两个人一眼,摇了摇头。

“不知道?”那个黑胖子不相信地盯了我一眼,气势汹汹地问,“你说,你放的这群猪到底是谁家的?”

“你管我放谁家的猪呢!”我是一个从小没爹没的野孩子,怕过谁呀?打不过你,也得擤你一身大鼻涕,迸你一身血!我横了黑胖子一眼,“这群猪就是周正仁家的,怎么啦?”

的,你这个小兔崽子,还 敢跟老子顶嘴,看我不一槍崩了你!”黑胖子说着,伸手从棉袍里面掏出来一把匣子槍,随后把黑洞的槍口顶在了我胸脯子上。

见我俩闹僵了,那个戴狗皮帽子的瘦黄脸赶忙上前,一把拉开黑胖子,笑模笑样地对我说:“小猪倌,周正仁住在屯子哪头?我们和他家是亲戚,想到他家去串个门。可是好长时间没来了,一时想不起他家究竟住在屯子哪头了。”

是亲戚还 能不知道他家到底住在屯子的哪边儿?骗洋鬼子去吧!看见他们手里有槍,我已经猜到这两个人是干什么的了。不用说了,这两个人应该是山里那些子其中一伙派出来打探消息的眼线!假如真的像我猜想的那样,他们这伙子肯定也是准备打周家大院啦!一想到他们要攻打周家大院了,我就从心里往外高兴。我也不管那些散在黄豆地里的猪了,领着两个人一直来到屯子的西头,趴在一条半人来深的壕沟里,把周家大院指给他们看。我还 告诉他们:“老周家一共有五支槍,其中有两杆是洋炮,还 有一只匣子槍和两杆快槍。”

听我这么说,瘦黄脸高兴地摸了摸我的后脑勺,接着从怀里掏出来一个苞米面大饼子递给了我。临离开之前,他还 一再嘱咐我说:“今天在野地里碰到我俩的事,你千万不能对别人说呀,跟你爹也不能说!”

我对他点了点头,算是答应他了。其实他哪儿知道,我早已经没有爹了。

我十岁的那年冬天,我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弄到半袋子白面,趁着黑夜偷偷扛回家里。那时候,占领东北的日本人不准中国人吃大米和白面,偷吃细粮是“经济犯”。见爹弄回来了白面,赶紧把门插上,开始点火,准备给我烙张葱油饼。

正在外屋里和面,听到外面有人踹门,可能感觉到事情有点不妙,赶紧把我摁在灶台旁,又随手抱了些柴草盖在我的身上。门被人从外面几脚踹开了,接着冲进来好几个端着槍的日本兵。其中一个鬼子兵见我正在盆里和着白面,上去就是一刺刀。随着呀”一声惨叫,她倒在了血泊里。见被小鬼子刺死,我爹红了眼,赤手空拳就朝上扑。可是,赤手空拳的爹哪里能是凶神恶煞的鬼子兵的对手!还 没等我爹扑到他们跟前,几把刺刀几乎同时在了爹的身上,顿时血流如注。就这样,爹也被那帮小鬼子残忍地杀害了。

死了以后,我在老叔家生活了几年。到了十三岁,便给周正仁家放猪来了。那时候,周正仁已经是土龙屯的屯长了,老叔一直怀疑,我爹从外面讨弄回来白面的那天,是他向日本人告的密。老叔摸着我的脑袋说:“老周家先是勾结子夺走了咱家的十几垧地,如今又向小鬼子告密,让他们杀了你的爹。小子,你要是咱老常家的种,长大了,一定要灭了老周家的九族,好给你爷爷,还 有你的爹报仇!”

别看我平时蔫头巴脑的,可我一直都记着老叔对我说过的那些话。每次赶着猪群回到周家大院,只要碰到了周正仁,都狠狠地瞪他两眼,恨不能当时手里握着一把杀猪刀,狼崽子一样地扑上去,nang得他浑身上下全是血窟窿!

眼看着过去七八天了,屯子里却一直像往常一样平静,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。这让我很是失望。

我把猪群赶进收完庄稼的大地里,一个人来到地头已经结冰的水泡子旁,找个家把式凿开冰,从里面捞几只蛤蟆或者小鱼,然后在地头点起一堆火,把烧得半生不熟的蛤蟆或者小鱼,狼吞虎咽地吞进肚子里。

过了霜降,东北就是冬天了。放了一秋的大地里,已经没剩下多少可以让猪捡食的粮食,我也不用起得太早了。那天我一觉睡醒,睁开眼睛看了看窗户,上面抹了一层晨曦的光亮。天已经大亮了。屋子里实在太冷,我没打算起,把那破棉被往身上裹了裹,呆呆地瞅着屋顶那漆黑的房耙。这工夫,外面突然传来人们惊慌失措的喊叫声:“来子啦,子进屯了,快跑啊!”

还 没等外面的话音落下,接着传进来一阵爆豆般的槍声。这时候,我马上想起了那两个曾向我打听周家大院的人,莫非他们领着子来攻打周家大院了?想到这儿,我再也躺不住了,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,蹬上棉裤,披上棉袄,趿拉上鞋,推开门跑到了外面。

红月亮(2)

这时候,周家大院已经被一群穿着各种各样衣服的人地围住了。那些人不停地朝着院子里打槍。子弹从半空中掠过,发出“啾啾”的怪叫声。有几个子从一条藏身的壕沟里爬了上来,扛着一架梯子往院墙根跑去。院墙一角的青砖炮楼子里,立刻伸出来一杆洋炮筒子,喷出一股青烟,随着“轰”的一声,那几个扛着梯子正在朝前跑的子,立刻四仰八叉地躺倒了一地。

我躲在一户人家的房犄角,紧张地四下张望着。突然,我看见了那天给我苞米面大饼子的瘦黄脸,他正躲在一棵大树的后面,举着手里的匣子槍,朝着周家大院不停地射击着。

“嗨!”我喊了他一声。听见我的喊声,瘦黄脸又朝周家院子连着开了两槍,然后猫腰跑到我跟前,焦急地问我:“小猪倌,你知道从哪儿能进到大院里面吗?”

他这么一问,我立刻想到院墙北面有个用来掏猪粪的洞,平常没人会注意到那儿,说不上能从那里钻进大院。瘦黄脸听我这么说,赶紧招手叫过来五六个人。我领着那几个人贴着墙根,一直跑到掏猪粪的洞口前,几个子也不管什么猪屎猪尿了,赶紧从洞里钻进去……

那些人进到周家大院不大一会儿,两扇一直紧紧关闭的大门从里面打开了。很快,院子里面的槍声渐渐稀疏了下来。趁着这工夫,那些趴在冻土堆后面,或者躲在树下的子都爬了起来,端着槍,潮水般地涌向了两扇敞开的大门。

槍声终于停了,土龙屯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。我从敞开的大门溜进周家大院,一眼看见周正仁和他的两儿子被捆绑在一棵落光叶子的老榆树下面,个个面如死灰。也不知道他们是冷的,还 是害怕,浑身都在不停地哆嗦着,再也看不见原来的那股神气劲儿了。他家雇来的两个看家护院的炮手,还 有周正仁的大儿子已经被子打死了,浑身是血地躺在院子里的一块空地上。

周家大院里乱哄哄的,有一些子正忙着从屋里往外搬运东西;还 有几个围在猪圈外面,从里往外赶猪。有两头大肥猪被从猪圈门里赶出来,立刻有几个子扑过去,七手八脚摁倒了。这些子连绳子都没用,把猪摁在地上直接放了血,随后抬起来朝院子里一口支起的大锅走去。

大铁锅的下面,架了好多柴草,熊熊燃烧的火苗燎着锅底。锅里的水快要开了,不断地朝上升腾着袅袅热气。有个子拿起一个瓢,舀着锅里的热水往刚抬到锅边的猪身上不停地浇着,还 有两个人拿着铁铲子刮着猪。尽管这些猪不是我家的,可是见到自己放的猪被子这样地杀死,心里还 是有点不太得劲儿。

从进到周家大院,我一直贴着墙根走,紧张而好奇地四处张望。一不留神,脚下踩了个什么东西,挪开一看,原来是一只银镏子。四周看看,见没人注意我,我弯腰把它了拣起来,刚准备随手揣进兜里。突然,有人从后面朝我狠狠地踹了一脚,踢得我狗抢食般地趴在地上。

那个踹我的人,是在野地里放猪时碰见的黑胖子。他凶神恶煞地站在我面前,一把匣子槍指着躺在地上的我:“小兔崽子,老子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打下来的财主大院,你敢来拣便宜?看我不一槍嘣了你!”

我当时真的吓傻了,也不知道赶紧爬起来跑,只是傻呆呆地睁大了眼睛,看着他把一颗子弹顶上膛。就在黑胖子准备勾动扳机的刹那间,一个人突然从旁边冲了上来,一把推开那支瞄准我的匣子槍,只听见“砰”的一声,一颗子弹贴着我的脸旁飞过去,钻进旁边的冻土里。

“哪儿打槍,哪里打槍?”

听到槍响,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惊慌地从一间屋里跑出来。他的手里也拎着一把匣子槍。紧随在他身后的,是三四个同样神色慌张的子。

“大当家的,这个小兔崽子想趁火打劫,私藏了一只银镏子!”黑胖子上前,一把薅住我的脖领子,揪到被称作大当家的人跟前。

“我……我没想偷藏这个镏子。我刚弯腰拣起来,他就一脚把我踹倒了。”我赶紧结结巴巴为自己辩解说。

的,你还 敢当面撒谎,当我没看见呢!跟你说吧,看你这个模样儿,就不像是一个好东西,我一直在盯着你呢!”黑胖子那只揪住我的手一直没有松开。说着说着,他来气了,连推带搡,再一次把我推倒在地上。

“你是干啥的,咋敢到这院子呢?”那个被人称作大当家的人,虎着脸盯着我问。

没等我回答大当家的问话,救我一命的瘦黄脸急忙上前说:“大当家的,他就是我跟你提到过的那个小猪倌!没有他,咱们今天能这样顺利地攻打下周家大院吗?”

大当家显然听说过我,刚才的一脸凶相顿时消失了。他哈哈大笑着说:“哈哈……原来是你这个小兔羔子呀!你胆子也够大的了!想不想跟我马铁脖子上山去大碗喝酒,大口吃肉啊?”

什么,他就是马铁脖子?我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湖上的传奇人物:长得又瘦又小,浑身上下似乎没有四两肉。可谁会相信,就是这样一个貌不出众的人,竟是那个被小鬼子几乎砍断了脖子,又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马铁脖子呢?我当时连想没想,赶紧答应说:“行!”

“想入绺子,还 躺在地上装什么死狗?赶紧给我爬起来!”马铁脖子说着,照我的屁股轻轻踢了一脚。我赶紧就势从地上爬起来,随手把那个握在手里银镏子递了过去。

马铁脖子从我手里把那枚银镏子接了过去,拿到眼前仔细地看了看,然后又扔给了我:“你自己留着吧!等到长大后,好留给跟你相好的女人……不过,我可先告诉你,入了绺子,你要是再敢私藏东西,小心我槍毙了你!”

就这样,我加入了马铁脖子这伙绺子。那天,我一直觉得特别奇怪的是,周家的几个男人我都见到了,怎么却一直没有看见周正仁的老闺女周玉贞呢?也不知道那些子们把她弄到哪儿去了?

加入了这股绺子后,我才知道那个前后两次想要把我置于死地的黑胖子,大号叫刘富贵;而那个瘦黄脸,在湖上报号:草上飞。

刘富贵原是个给大户人家赶马车的老板子。那年秋天,那个大户人家的马车被小鬼子征用了,每天往富锦西南的卧虎力山上运木头。那天晚上,他赶着大车回屯子时,发现了趴在大路旁边壕沟里的马铁脖子,仗着胆子到他跟前看了看,发现人还 活着,还 有一口气,赶紧把马铁脖子抱上了马车,把他拉回到屯子,藏在了自己家里。马铁脖子养好伤,上山拉起了一股绺子,刘富贵也跟着一起上山了,成了绺子里的二当家。

我和刘富贵前世无冤,今生无仇,原来并不认识,不该处处找我的别扭呀!可能他就是这样一个人,见了谁都觉得不顺眼,都过不去。据说刘福贵这个人特别喜欢玩女人。每次绺子抢了大户人家后,分到手的一些钱财银两,都送进了窑子里。因为他逛窑子,马铁脖子没少说过他,可是刘富贵就是改不了。瘦黄脸草上飞不止一次对我说过,咱们这伙绺子早晚得毁在该死的刘胖子手里!可是,刘富贵是马大当家的救命恩人,即使草上飞对他再有想法,再不满意,也不敢和大当家的说太多。

草上飞也是一个湖上的传奇人物。据说,他的脚心上长了三根一寸来长的黑,跑起来脚不沾地,贴着草梢上飞。湖上才送给他这样一个绰号:草上飞。其实,一次帮他洗脚时,我特意看过他的脚心,上面连一根汗都没有,更别说有三根了。

草上飞原来是个走湖耍把式的艺人。一次他们在一个乡下卖艺时,他的师妹被一伙路过的小鬼子抢去了。一气之下,草上飞拉起了一股绺子,准备专门和小鬼子作对。可是,他刚拉起绺子没多久,就遭到了尤鞑子那股子的袭击,把他的人马全打散了。无路可走的草上飞只好带着剩下的几个兄弟,投奔了马铁脖子,成了绺子里的三当家。

第一次打小鬼子,是我加入绺子后的第二年八月。那天,大当家的接到线人的密报,说有三十多个小鬼子赶着好几挂大车到耿家屯去抢麦子。大当家和另外两个当家的一商量,决定打这一仗。当天下午,我们百十号人来到了屯口,藏在大路两边的苞米地里——这里是小鬼子回来时的必经之路。

当时苞米已经长到一人多高了,一百多号人藏在里面,外面什么也看不见。等到日头西斜时分,远远看见五辆大车带起高高的尘土一路跑过来。每挂车上都装满了抢来的麦子,上面还 坐着几个鬼子兵。头一挂大车的麦堆上还 架着一挺机关槍。

那五挂马车刚走进苞米地,只见大当家的手槍一甩,趴在机槍后面的鬼子就地滚了个个儿,一头从大车上栽下来,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。听到槍声,埋伏在苞米地里的弟兄们立刻开了火,十几个鬼子兵当时就被打死在大车上。大当家赶紧从地上爬起来,挥舞着匣子槍朝身边的弟兄们喊:“压呀,往上压呀!”

听到大当家发出命令,弟兄们端着槍,挥舞着大刀和扎槍“杀呀,杀呀”地叫喊着,冲出了苞米地,把还 活着的十几个小鬼子围在中间。我当时还 没有槍,只有一支扎槍,双手擎着冲到了一个鬼子兵跟前,朝着那个满脸茬子的老鬼子刺过去。可是,还 没等我的扎槍刺到那个鬼子兵的身上,他用槍刺猛地一拨,我手里的扎槍几乎被他打掉了,踉跄着朝旁边跑了两三步。那个老鬼子顺势一拐,挺起雪亮的槍刺,呲牙咧嘴地向我刺过来。在这个紧要的关头,草上飞手里的匣子槍响了,那个老鬼子兵双手一扬,朝后倒下去。

草上飞又一次救了我的命。

红月亮(3)

这一仗,我们把那三十多个小鬼子全部消灭了,连一个活口也没留。一时,我们这股绺子在湖上名声大震,好几伙子里的大当家都来拜访马铁脖子,和他歃血为盟,定下一起打小鬼子的盟约。可是打完了这一仗,我们这伙绺子也引起了小鬼子的注意。他们赶紧从富锦调来了一个大队,乘船度过松花,到北岸来围剿我们,撵得我们只好钻进山里藏了起来。

躲藏在山里的那些日子里,我们也一直没有闲着,冷子下了一次山,连着端掉了几个乡镇的警察所,活捉了十几个伪警察,还 打死了几个日本人的警察所长。这下惹了小鬼子,他们便封了山。没人进山,我们就成了聋子瞎子,也弄不到给养了,眼看着剩下的粮食已经不多了,而冬天又快要到了,这一百多号人吃什么,又怎么度过这个寒冷而漫长的冬天呀?

大当家和另外两个当家的商量来商量去,想趁着鬼子的大队人马还 在山林里瞎闯乱转,城里驻防的鬼子兵比较少的这个空隙,瞅准机会攻打绥滨镇。那样,我们不仅可以弄到一些槍支和粮食回来,还 可以缓解一下子小鬼子对我们的清剿。可是,要想攻打绥滨镇,只靠我们一股绺子肯定打不下来。大当家让我进一趟绥滨镇,探探鬼子的虚实,同时又派二当家刘福贵去联络尤鞑子,准备和他们一起攻打绥滨。

那年我已经十六岁了,只是个头一直没长起来,又矮又瘦,怎么看都像个只有十二三岁的半大小子。我也不用怎么装扮,那身露着棉花絮子的破棉袄,腰里再系根麻绳,怎么看都是个要饭花子。

绥滨城小,里面的鬼子也少,只有一个中队和一些伪军。弄清楚镇里鬼子兵的情况,我赶紧往回走,好把打探来的消息报告给大当家的。正走着,却意外地碰到了周正仁的老闺女周玉贞。她正从一家叫“怡红院”的院里面送一位客人出来。

她当时没有看见我,或者说看见了,也没在意。像她这种女人注意的都是那些穿戴流光水滑的有钱男人,怎么会去注意一个要饭花子呢?

那时我已经十六岁了,对男女之间的事情也多少知道了一些,不觉下意识地瞟了她两眼。周玉贞比两三年前长高了一些,也显得更苗条,更漂亮了,有着一股成熟的女人味儿了。我一边往回走,一边暗暗地想,这个周玉贞怎么会到这种地方,成了一个窑姐儿呢?看来,人的命运真是不可捉摸啊!两年以前,她还 是土龙屯大财主周正仁的千金小姐,是个掌上明珠。可转眼间,这颗掌上明珠却滚进了稀泥坑里,成了千人骑万人睡的窑子们儿!一个人的命运,真的没法说啊!

回到绺子里,我把探听到的消息对三个当家的说了,谁知草上飞坚决反对攻打绥滨镇。他说,只要我们和镇里的小鬼子接上了火,山里的大队小鬼子很快就能赶回来,截断我们的退路。真的到了那一步,咱们就没路可走了。大当家的不以为然地说:“这次攻打绥滨镇,也不只是咱们一股绺子,不是还 有尤鞑子他们吗?只要他们在外线把从山里赶来支援的鬼子挡住,咱们这一伙攻打镇里那些小鬼子,还 打不下来他个球的!”

刘富贵也在一边溜缝说:“老三,你什么时候变成属兔子的了,胆子变得这么小?咱们扯杆子拉绺子这么长时间了,哪年不打几个仗!不打仗,咱们吃什么,喝什么呀?再说了,我已经和尤鞑子那边说妥了,咱们要是杀猪不吹蔫褪了,传到湖上还 不让人家笑掉大牙呀!老三,告诉你吧,绥滨镇的‘怡红院’新来了个小们儿,长得特别水灵,你不想搂着睡一晚上?”

听了刘富贵的话,大当家当时就把脸撂下来:“老二,你吣嗓什么!别的不知道,就知道逛窑子,睡女人,早晚你得死在女人的肚皮上!”

大当家这么一说,刘富贵才不敢吭声了。大当家想了想又说:“是啊,咱们还 有尤鞑子帮忙呢!只要把咱们这两股绺子合到一起,肯定打得那些小鬼子顾了头,顾不上腚。我就不信了,咱们会打不下来绥滨?”

草上飞不无担心地说:“怕尤鞑子这个人靠不住啊!那可是一个有便宜就上,没有香油就躲的主啊!大哥,你怎么能信得着他呢?”

刘富贵不听草上飞的话了,赶紧插嘴说:“都是山里人,你信不着我,我信不着他的,要是都这样疑神疑鬼的,什么事也别想干成了!”

大当家摆摆手说:“好了,好了,都别争了,这帮小鬼子实在太猖狂了,坚决打他个球的!”

别看大当家当着大家伙儿的面这样说。实际上,他对尤鞑子也有点不太放心。临去攻打绥滨之前,他又亲自去见了一次尤鞑子。尤鞑子信誓旦旦地对着大当家说:“大哥,你是不是信不着我呀?老天爷在上,攻打绥滨的那天,我的人马要是不能准时赶到地方,让我不得好死!”

尤鞑子已经把话说到了这种份上,大当家还 有什么不放心的呢?那天晚上,尤鞑子也确实没有食言,他带着自己的人马准时赶到了地方。见两股人马都到齐了,大当家这才下令开火。没想到,刚一和小鬼子上火,我们就遭到了顽强的抵抗。大当家怕队伍被粘住,短时间打不下绥滨,挥舞着手里的匣子槍,紧着喊:“弟兄们,往上压,往前压呀!”

可是,小鬼子的火力实在太猛了,机关槍压得弟兄们实在抬不起来头来,只能趴在地上乱地放槍。这时候后面也传来了槍声,开始我们并没有在意那槍声,以为是尤鞑子带着他的人马把从山里撤回来的小鬼子挡在了外围,是双方激战的槍声。可是,越听越觉那槍声有些不对劲儿。大当家满肚子狐疑,赶紧让我跑过去看看,尤鞑子的绺子到底还 在不在!

我赶紧撤出战斗,跑到大后面,哪里还 有尤鞑子他们的影子!他们早就悄悄地撤走了。我赶紧跑回去,把尤鞑子他们撤走的事报告大当家。大当家这才知道上当了,当机立断,指挥着绺子赶紧朝下撤。

等我们的人马撤到绥滨镇外,清点一下人数,这一仗打得不但什么也没有得到,反而损失了二十多个弟兄。而更要命的是,我们还 把富锦方面的小鬼子也引了出来,一直在山里清剿的那一个大队鬼子码着我们留下的脚印,一直紧紧跟随在我们身后不放。我们在深山老林里连着转悠了三天三夜,也没有把小鬼子甩掉。实在没有办法了,大当家最后只好下令把槍支弹药各自找地方埋藏起来,整个绺子化整为零,连夜过到苏联那边去猫个冬,等到明年春天再回到老营地会合。

当天夜里,我们这股绺子就地解散了,所有的人各奔东西逃命去了。

趁着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,草上飞领着我们几个弟兄偷偷穿过已经封冻的黑龙,潜到了苏联境内。过以后,我们先在苏联的一个村庄里躲了几天,又辗转去了伯力。

到了伯力以后,草上飞赶紧派了两个人打听大当家和刘富贵等人的消息。几天以后,那两个人回来了,告诉草上飞说,大当家的也已经过了,暂时栖身在一个叫比罗比詹的小城市。刘富贵好像没有过,他投奔尤鞑子去了。

苏联的城市和国内的城市有很大的不同,不仅建筑风格不一样,楼房之间的距离也特别大,这里一栋,那里一幢的。楼房和楼房之间还 有草地和树林子。当时的苏联政府并不欢迎我们这些偷越国境的人,再加上他们也深陷在战争之中,工作特别难找,眼瞅着连生存下去都困难了。

一天,我们几个人在柏油马路上闲逛着,随后穿过一片草地,来到一座楼房前,草上飞突然一拍脑袋说:“有了。干脆,咱们先到监狱里猫个冬吧。”

我们几个人都看着草上飞,苦笑着说:“苏联监狱也不是咱家开的,想进去就能进去,想出来就能出来吗?”

草上飞也不说什么,只见他猫腰从路边捡起块拳头大的石头,使劲儿朝着一栋楼房的玻璃扔过去。随着一阵“稀哩哗啦”的玻璃破碎声,楼房下面落了一地碎玻璃。我们几个人当时都被草上飞的举动弄得愣住了——这不是在祸害人吗?草上飞朝着我们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说:“快扔啊,还 不赶紧扔石头砸玻璃!”

听了这句话,大家伙顿时如同醍醐灌顶,明白了草上飞的用意,各自弯下腰,每个人都拣了两三块石头,纷纷朝着附近的几座楼房投了过去。连续不断的玻璃破碎声,很快招来了附近的苏联警察。他们把我们这些“破坏分子”包围起来,扭住胳膊,推上一辆刚开过来的警车。

在苏联监狱里,也吃不饱饭,每顿只有一两片酸了吧唧的干列巴(一种很硬的面包),再加上半盘甜菜汤。可干的活却特别累。每天起来后,我们和一些苏联犯人在菜窖里往输送带上抬土豆,每天工作都在十个小时左右。干了半上午活,我实在抬不动足有一百六七十斤一麻袋的土豆了,刚想站直腰歇一口气。有一个叫伊万的俄罗斯犯人嘲笑我说:“中国猪,能吃不能干!看我的。”

说完,他弯腰一个人抱起一麻袋土豆,放到输送带上。的,敢骂我?我悄悄地绕到他的身后,双手猛地抱住他的两只小腿,随后肩膀猛地往上一扛。那个伊万没防备我会来这一手,重重地趴在前面的地上,疼得他呲牙咧嘴地哇哇怪叫起来。

这下可把他摔急眼了。他从地上爬起来,抡起两只蒜缸子似的拳头朝我砸下来。见我要吃亏,草上飞和一起进来的几个弟兄急忙上前,把伊万紧紧地抱住,我才免遭一顿胖揍。在一起渐渐混熟了,才知道伊万这个人特别讲义气。他是酒后帮朋友打架才被关进来的。听说,他那天喝的实在太多了,一瓶子差点没把人砸死。

我们干活儿的土豆窖连着四间,每间都有几百平米,带着筛子眼的输送带一直通到最里面。把一麻袋抬上输送带,随手解开麻袋口,把土豆倒在输送皮带上,最小的土豆漏在第一口窖里,越往后面漏下去的土豆越大。前面两个窖里的土豆全被酒厂运走了,削片,烘干,制成了伏特加;后两口窖里的土豆才摆上柜台,卖给顾客。

红月亮(4)

干完了一天活儿,排着队走回号房子时,忽地觉得草上飞走路有点不太对劲儿,觉得特别别扭。而且他的两只手一直插在裤兜里。等回到监号里才明白了,他从裤口袋里掏出来六七个大土豆。见到能吃的东西,我们高兴得欢呼起来。

那时苏联远东地区的监狱里也没有暖气,冬天也靠烧炉子取暖。把草上飞偷来的土豆埋在炉子下面的炭灰里,临睡觉前再扒出来,号房里顿时弥漫着一股烧土豆的糊香味儿。从那以后,每天临回号房前,我们每个人都挑几个大土豆藏在身上,带回号房里烧着吃,再不挨饿了。这件事很快传到了俄罗斯犯人那里,他们也学着我们的样子,每天带土豆回去吃,只瞒着那些看守监狱的警察。

第二年春天,我们几个出了监狱,伊万也和我们一起出来了。我们几个先到他家住了两天。后来,他帮我们找来一只渔船,到了夜里,把我们偷偷送过了

回到国内不久,我们这股绺子便被东北抗日联军收编了,番号是:北满抗日联军第四方面军第三,外面都称我们这支队伍为老三。大当家的是司令,下编三个大队,刘富贵和草上飞分别担任第一大队和第三大队队长。不久,北满又派来了一位姓李的政委。

入夏以后,林子里的树叶长起来了,密不透风,几步以外就看不见人影。小鬼子把我们打散后,也停止了围剿,撤回到城里。他们不来撵我们,我们可不能轻饶了他们,有着密林的掩护,又不担心会留下脚印,部队如鱼得水,连着偷袭了几个乡镇的警察所都成功了,一时扰得小鬼子寝食难安。打下几个警察所后,我们不但弄到了很多给养,还 缴获了一些槍支弹药,部队很快发展到了三百多人。

这年夏天,老叔的儿子也投奔我,来到队伍上。

我们老营地旁边,有一条发源于山里的溪流,溪水昼夜不停地淙淙流淌着。

那湍急的溪水从一个个碾盘大的石头中间绕过,顺着陡峭的山坡一直朝下游奔流而去。那溪水特别清澈,一眼可以看见河底,时常能看见一些狗鱼、细鳞、哲罗,还 有山鲶鱼等冷水鱼顶着湍急的溪流,逆流而上。

不出去扰那些小鬼子的时候,老营里的人经常拎着根木头棒子,分别站在那些碾盘大的石头上,等待那些冷水鱼从下游上来。

每次砸到鱼,我们都赶紧把它从水里捞上来,从脊背把鱼剖开,除去内脏,洗干净,再抹上一点盐,然后生起一堆篝火,把鱼坯子架在火堆旁烤熟,味道可比烧蛤蟆强多了。

一天,我和堂弟正在溪流里逮鱼,突然发现河对岸有一个人。那个人躲藏在一棵大树的后面,鬼鬼祟祟地朝着我们这边张望。我怀疑那个人可能是小鬼子的密探,忙朝堂弟使了个眼色,我举着棒子装作准备砸鱼的样子,而堂弟则借着密林的掩护,悄悄绕了一个大圈,摸到那个人的身后,上去把那个家伙一把抱住,摔倒在地上。见那个家伙被堂弟摁倒了,我也赶紧跑了过去,找了一根野葡萄藤,把那个人结结实实捆起来,蒙上他的眼睛,牵回到密营。

原来这人是尤鞑子派来送信的,他们那股子遭了大难,已经被一伙小鬼子围困了两夜三天,一直没有突围出去,这才派人出来向我们求救,要我们无论如何也得帮他们一把。马司令没等那个人把话说完,便大声叫嚷起来:“不去,坚决不能去,咱们绝不能去帮助尤鞑子这种不讲信用的小人!当初攻打绥滨的时候,要不是他的背信弃义,咱们能遭受那么大的劫难吗?”

李政委到了我们三后,曾多次派人找过尤鞑子,想要收编他们那股绺子。可是,尤鞑子一直都没有答应。李政委觉得这次倒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,赶紧劝马司令说:“尤鞑子他们也打小鬼子。只要打日本人,就是一家人。他们有难求到咱们,咱们不帮他们,谁还 能帮助他们呢?”

听了李政委的话,马司令觉得也有那么一点道理,再加上我们落难的时候,刘富贵还 投靠过尤鞑子。我们从北回来后,尤鞑子不仅让刘富贵回来了,还 派人给我们送过来一些粮食,也算是对他当时犯下的错误服了软,认了错。人不能得理不饶人,马司令终于同意带着队伍去解救尤鞑子。

有那个送信人给我们带路,天刚擦黑,我们已经赶到了。马司令把部队兵分三路,在背后朝着围困尤鞑子的小鬼子发起了突然袭击。

这伙小鬼子占据了三座山头,把尤鞑子那伙子围在一个山洼里。那些小鬼子没有想到会有人从他们的身后突然冒出来,等我们快要到了他们跟前,才慌忙组织抵抗,顿时乱成了一片。尤鞑子见山头上的小鬼子乱成了一锅粥,知道救兵到了,赶紧指挥他的手下向山头发起冲锋。在内外夹击下,这伙围困尤鞑子的小鬼子除了一部分跑掉外,其余的全被我们消灭了。

打完这一仗,尤鞑子带着几个人来拜见马司令和李政委,离老远就双手抱拳,连连作揖。到了跟前,他一把抱住马司令,哽咽地说:“大哥,不是你帮我这一把,我就得被小日本鬼子打哗啦了!”

说着,他双腿一软,要给马司令跪下。马司令连忙把他扶起来,李政委趁机谈起改编的事。尤鞑子连着眨巴了几下子眼睛,想了想才说:“咱们这样不是挺好的嘛,我遭了难,大哥过来帮我一把;大哥真的碰到了难处,我保证提溜着脑袋上!马大哥,你看这样行吗?”

话已经说这个份上,马司令和李政委也不好再勉强了,只能点头同意。

每次见到红月亮,我的人生路程都会有一次重大的变化。可自从我到了老三以后,再没有见过红月亮。想不到在我去富锦侦察敌情的路上,再一次看见了红月亮。

那天,我和一个弟兄扮成打鱼的渔民,划渔船到富锦去侦察敌情。我们那天出发的时候,下弦的月牙还 没有落,弯弯地挂在西边天空——想不到那一牙弯月,竟也会是红色的。

红月亮啊,红月亮!望着悬挂在天边那牙弯弯的红月亮,我不知道,这次等待我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?

那时,我已经是老三的侦察排长了。我俩划着船,横过松花,赶到富锦码头的时候,天已经开始放亮了。起了网,我们把渔船靠在一艘停泊在那里的大船旁边,然后把舱里的鱼装在筐里,准备借着走街串巷卖鱼的工夫,好侦探敌情。

我打开船舱盖,一起去的伙计正在往筐里拣鱼时,突然有人站在上面问:“打鱼的,船上有好鱼吗?”

寻声朝上看了一眼:那艘大船的二层甲板上,站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。她双手扶在船栏上,脸朝下看着我们。那个年轻的女人穿一件蓝底白花卡腰旗袍,风掀起旗袍的一角,露出一截白白的大腿。有任务在身,我不想在这儿久留,随口回应了一句:“没有。只有鲤子。”

那时候,松花里的鱼特别多,鲤子只是普通鱼,不算好鱼。当时里的好鱼是鳌花、鳊花、雅罗和法罗这些名贵鱼。没想到,那个女人竟然不相信我的话,款款地从二层甲板上走了下来。

我这才认出来,这个女人竟居然是有三四年没有见过的周玉贞。

她比我在绥滨见到的时候,还 要漂亮一些,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女人美!不过仔细看,在她的脸上仍旧能找出一点当年的样子,尤其是她那小巧而微微上翘的鼻子。显然,她并没有认出来我——在老子那边呆了半年多,俄罗斯的土豆和大列巴把我喂高了,也养胖了,比眼前这位美女足足高出半个脑袋。

她来到我们的渔船前,随即飘过来一股好闻的香味儿。我不由自主地吸了下鼻子,又偷偷地打量了她一眼,这才慌忙问她:“你想买鱼呀?”

“买鱼。”她看着我说。

我恨周正仁家里所有的人,按理来说,也应该看不起眼前这个出卖自己肉体的漂亮婊子。可是不知道为什么,我却对她一点也恨不起来。岂止是恨不起来,甚至还 有那么一点点好感,难道仅仅因为她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,就会让我心猿意马起来?我说不清楚。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,我赶紧从舱里提起来一只“王八”(黑龙人管甲鱼叫“王八”),递给她说:“买这个吧,清蒸,红烧,炖汤都行,味道好,还 养人呢!”

“不要,不要!”她摇着头说,看也不看我手里拎的那只“王八”。

“你自己挑吧。”我指着敞开盖的鱼舱说,盼着她挑完鱼赶快走。她蹲在渔船旁边挑鱼时,又有一个女人出现在二层甲板上,探出家雀窝般乱蓬蓬的脑袋问,“月仙,鱼买好了吗?”

我这才知道,原来她已经不叫周玉贞了,而改名叫月仙了。曾听草上飞对我讲过,良家女人当了女以后,一般都不用原来的名字了,怕辱没了她们的先人祖宗。可这只船上怎么会有好几个窑姐呢?莫非这艘船是沿拉着女到处走,挣那些打鱼花子钱的“花船”?

早就听人说起过,“花船”是一种最下等的院,上面都是一些又丑又老的女。可是像周玉贞这样漂亮的女人——不,不!她现在已经不叫周玉贞了,而叫月仙了。像月仙这样年轻漂亮的女人,怎么也会到这种地方来呢?该,真是的,那么的多心干啥呀!想到这儿,我不由得暗暗责备起了自己。

“还 没呢,正在挑。”她指着船舱里一条四五斤重的鳌花说,“就要这条了。”

我把那条鱼拎起来,递给她说:“算了吧,卖头一份鱼,就算四斤吧,保证只多不少,行不?”

“你还 没称呢,好像我要占你多大便宜似的!称一称。”她瞪着一双黑黑的大眼睛,长长的黑睫忽闪忽闪地盯着我说,“我怎么好像在哪儿见过你呢?”

红月亮(5)

我的心顿时“咯噔”了一下,可是表面上还 是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:“不可能吧,咱们根本不认识呀!”

“可能是我认错人了。我家原来的那个小猪倌,长得和你挺像,只是个头没有你这么高,也没有你这么棒。”她仍旧盯着我看。

“是吗?”我装作很感兴趣地说,“看来,我这副模样也就只配放猪或者打鱼了。”

“大哥,你别误会,我不是那个意思。”她的脸微微有点红了。

真叫人想不到,婊子还 会脸红?看得出来,她并没有认出我究竟是谁。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,周玉贞比我大两岁,应该二十一了。见她一直不接鱼,我问:“这条鱼,你还 要不要了?”

“要哇,好不容易才挑的,能不要嘛!你帮我拎到船上去好不好?上了船,我再给你钱。”她也不管我答应不答应,瞟了我一眼,扭身踏上了跳板,朝船上走去。没办法,我只好拎着那条鱼,跟在她的身后上了船。

“你把鱼送到厨房,再到我屋里来拿钱。我就住在上面。”到了一层甲板,她对我说,然后自己先“噔噔”地沿着梯子上去了。

我把鱼拎进设在一层甲板上的厨房里,本不想上去拿钱了,可又怕引起船上人的怀疑,只好到她住的房间里去拿钱。

当我推开月仙住的房间门,对着门的墙壁上贴着一张美女出浴图。那张画画得简直像真人似的:一个刚从浴盆里站起来的东洋美女,面带着一丝慵懒的微笑,柔地看着迎面进来的你;她那光洁的胴体上,还 挂着一颗颗晶莹的水珠。我不敢再看那张贴在墙壁上的美女第二眼,红着脸躲开画上的微笑,赶紧接过月仙递过来的钱,头也不回地逃离了那间充满着肉欲的小屋子。

富锦县城是中国东北部最大的一座县城,沿着边是条东西走向用青石条铺成的马路,两边排满了卖杂货的店铺、照相馆、旅馆、小饭馆,还 有一家澡堂子和两家挑着红灯的院。我和伙计各挑着一副卖鱼担子,在这条青石马路上分手,他向东走,我朝西行,沿路吆喝着:“卖鱼,卖鱼啦!谁买新鲜鱼呀?”

去富锦之前,马司令和李政委对我们说,你们到富锦后,主要弄清楚边的警察署里有多少个警察,晚间有几个人值岗?然后咱们派几个人过去,悄悄把它端了窝,就是不能让小鬼子过上消停日子!

我先去了小鬼子设在富锦南郊的大本营——南大营。绕着兵营外面转了一圈,又转回到了街里。从南大营距离我们要端掉的那个警察署,至少也有三里多地。只要悄悄摸进警察署里,顶多一袋烟工夫就解决问题了。即使再不顺利,真的和里面几个值岗的警察上火,等到驻扎在南大营的小鬼子赶来增援时,我们也来得及撤到沿儿。只要上了船,很快就能返回到北岸了。

我把看到的情况和一同去的那个弟兄代明白了,让他先回去,我蹲在警察署对面的路边上继续卖鱼,想看看晚上门口到底有几个人执勤站岗?天傍黑的时候,马路上走过来一队日本兵,扛着槍,排着整齐的队伍,旁若无人地沿着那条青石路一直朝着南大营方向走去,钉着铁钉的反牛皮鞋底儿击打在青条石上,发出整齐的“咔咔”声。

等到那队鬼子兵过去以后,又过来两个背着长槍的警察直接进了屋,随后从里面走出来一个挎着短槍的警官。那个警官看见我在卖鱼,穿过马路,径直朝我走来。

到了我眼前,那个人也不说什么,蹲下挑了一条七八斤重的大鲤子,还 有两条鳊花鱼起身要走。本来我没想吭声,让他把鱼拿走算了。可是,我当时实在看不惯他这种狗仗人势、耀武扬威样子,张嘴把他喊住了:“哎,长官,你还 没给钱呢!”

那个人站住了,可是并没有从兜里掏钱,而是扭着头死死地盯着我,突然问道:“你是从哪儿来的,我咋没见过你呢?”

我说:“里打鱼的多了去,你能都认识吗?”

的,我就是管这片面的,哪个人我不认识!”说着,他掏出了槍,指着我说,“走,跟我到署里去一趟!”

“去哪个署里?”我这才发现自己惹了大麻烦,故意装糊涂地问。

那个伪警官见我不想去,过来推我一把:“八格牙路,快走!”

的!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国人了,连骂人也是鬼子话。这个王八蛋,连自己的八辈祖宗都忘了!我慢吞吞地走在前面,那个端着匣子槍的伪警官跟随在我身后,不时地在后面推搡我一把,让我快点走。趁着那个警察没有防备的工夫,我悄悄地从怀里掏出了一把nang子,猛地转过身,把手里的nang子抵在了他的小腹上,朝上猛地一,刺进那个伪警官的肚子里。那个家伙一声惨叫,随后躺在地上。来不及看那个伪警官到底是死是活,我撒开两腿,使劲儿地朝边跑去。

刚跑出去没有多远,在我的身后传来一阵惊恐的喊叫声:“杀人啦,杀人啦!……”

我散开脚丫子沿着大路朝前面跑了一段路,然后转身钻进了一条同,很快就把哨子声、喊叫声和槍声远远地甩在了后面。

边去警察署的时候,我基本上把这段路弄明白了。从这里再穿过几条僻静的小同,然后跑过边的一片开阔地,直冲下堤,跳上渔船,借着夜色的掩护,很快就能返回北岸。

我正跑得带劲儿,冷不防,从旁边的一条小同口窜出来两个警察。其中一个,猛扑上来,一把将我抱住。我本能地一晃膀子,把那个刚抱住我的警察甩了个趔趄,一头撞在同旁边的青砖墙上。我撒开丫子继续朝前跑,两个被我甩开的警察在后面连着开了两槍,有一颗子弹射在我身边的墙上,溅起一火星。

那两个警察见没有打中我,拼命地吹着哨子,很快把那些在后面追赶我的人招了过来,子弹尖锐的呼啸声在我身边和头顶上掠过。我不敢顺着直路继续朝前跑,连着转了几个弯,这才冲出了最后一个同,几步穿过边那片几十米宽的开阔地,刚准备奔下堤时,觉得像有人从后面猛地推了我一把,右肩膀顿时失去了知觉,手也变得不太好使了。我估计自己肯定被子弹打中了,随手摸了把自己的右肩膀,回手一看,上面全是血。我没有停下来,也不敢停下,仍旧继续朝前跑。

几步蹿下了堤,我一只手解开拴船的缆绳,把渔船推进水里,随后跳了上去。

跳上了渔船,因右臂负伤了,只得用左手划船。渔船在里直打转,怎么也不肯朝前走。眼瞅着那些追赶我的人已经影影绰绰出现在了堤上,冷汗顿时冒出来。正在这时,一个人出现在我的身边,还 没等我举起槍,那个人已经跳上了渔船,上来拉了我一把,压低声音说:“是我……”

我这才认出来,原来登上渔船的人竟是今天早晨碰见的月仙。这工夫,她已经起两支船桨,紧划了两下,渔船从那艘停泊的大船前面绕过去,随后贴在大船的外侧停住。月仙在后面推了我一把:“你赶紧上去,快点!”

我从大船的外舷爬到甲板上,正想回身去拉仍在渔船上的月仙。没想到,她已经划着渔船离开了大船,一直朝着心划去。我趴在夜色笼罩的甲板上,呆呆地看着渔船越划越远了,渐渐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。

“在那儿,在那儿呢!”岸边传来一片乱嘈嘈的叫喊声。随后,有几支手电筒的光柱朝心照射过去,随即响起一阵密集的槍声。等到这阵槍声响过之后,只见那只被手电筒光柱牢牢锁住的渔船摇晃了几下,接着慢下来,随着水缓缓地朝着下游漂去……

完了,完了,这回她真的完了!我趴在甲板上悲哀地想,使劲捶了下自己的脑袋。当我再次抬起头来,看见那只缓缓朝着下游漂去的渔船,已经被一艘小汽艇和几只渔船围住了。很快,月仙划走的那只渔船被拖回到岸边。

这时候,突然听到有人在船下轻轻地喊我:“常青山,过来拉我一把。”

我以为自己的耳朵有了病。一起来的那个伙计已经返回了松花北岸,这里并没有任何人认识我呀!当我看见船下的那个喊我名字的人时,不禁愣了!

没错,刚才喊我名字的正是周正仁的老闺女,周玉贞!

她一手扒住大船的船帮,从下面把另外一只手伸给我。我单腿跪在甲板上,伸下去左手,紧紧拽住她的右手,用力把她拉上了船。

她浑身上下水淋的,不住地打着寒颤。也不知怎么回事,我立刻把她搂在怀里,紧紧地搂住。她哆哆嗦嗦地推开了我:“别的,怪湿的。”

这时,岸边的人已经撤走了。我俩悄悄地沿着楼梯上到二层甲板,摸进她的房间。月仙也不顾我这个大男人站在她的屋里,赶紧把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来,找了身干衣服换上后,接着摸到了火柴,准备点灯看我伤的怎么样?我赶紧把她拿着火柴的手攥住,指了指外面。

“没事。”她几乎贴着我的耳边说,“你看,所有的房间不是都已经点灯了。”

我这才注意到,经过刚才那阵乱后,这会儿大船上已经恢复了平静。我走到船窗前,朝外望去:大船的各个房间里的油灯真的都亮了起来。昏黄的灯火映在窗外的船栏上,不停地来回摇曳着……

这时候,我才觉出自己肩膀上的伤一跳一跳地疼,疼得钻心。月仙扶我在边坐下,解开衣扣,轻轻地帮我褪下一只衣袖,举着油灯查看我的伤。我又一次闻到她身上那股好闻的香味,感觉肩膀上的伤也没有原来那样疼了。

红月亮(6)

她帮着我简单包扎好了伤口,然后轻声地嘀咕说:“明天得赶紧找个西医看看,真要化脓了,这条胳膊就废了。”

我说:“不用,一会儿我就得走。我不能待在这儿,别连累了你。”

“你走?你想往哪儿走哇?小鬼子还 没抓到人,肯定还 在里等着呢。可能你刚离开这条船,还 没等下到里就得被他们逮住了!”

“可是,在这儿……”我想说,这儿天天人来人往的,怎么藏得住我这个大活人呢?

她明白我的意思,看着我说:“这附近刚出一起这么大的事,那些小鬼子还 在边守着呢。这时候谁敢上这儿来,可真是色胆包天啦!”

说完这句话,她自己竟然嘿嘿地笑了。仔细想一想,她的话确实有道理。我一时没话可说了,过了好一会儿,才问她:“你也不认识我,为啥要舍命救我呢?”

“我不认识你……”她笑了笑说。但是她只说了半句话,没有再往下说。稍停了一下,她又说,“你躺一会儿吧!”

“不用……”其实,我是怕把她的铺弄脏了,不肯躺在上。再说了,从小长到这么大,除了和我在一铺炕上睡过觉以外,我还 从来没有和别的女人在一张上躺过呢!

见我不肯躺下,月仙也没上,一直陪着我坐着。

到了后半夜,她悄悄开门到外面转了一圈又转了回来,然后领着我悄悄走出她的房间。我俩摸着黑,轻手轻脚地离开了这艘大船,上了岸。

外面很黑,也很静。

深夜,初秋的松花面上,弥漫着一股人的潮湿寒气。

月仙领着我上岸后,七转八拐地来到了一条僻静的小同,终于在一扇黑漆大门前停下了。她掏出钥匙,打开门上的一把大铜锁,领我走进里面。

原来,这间房子是她新买的。她把我领到屋里后,匆匆地代了几句,又赶紧走了——她必须赶紧回到船上,眼看着天快要亮了——船上的人要是发现她不在船上,怕引起别人的怀疑。

当天下午,月仙领来了一个大夫。那个大夫没有麻药,用镊子在伤口里翻来覆去地寻找那颗留在肉里的子弹头,疼得我大汗淋漓,几次差点要昏过去。月仙一直守候在我的身边,双手紧紧地抓住我的左手,不时帮我擦额头上渗出来的汗珠,轻声地对我说:“青山,要是疼得厉害,你就喊几声吧。”

我用牙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嘴唇,生怕一时忍不住而叫出声来——当时,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,我特别害怕在她面前喊叫出来,怕被她看成是一个软骨头,是一个懦夫。

那个大夫终于把子弹头找到了,从里面钳出来。他夹着弹头仔细地看了看说:“这不是快槍打的吗?还 好,没伤着骨头,要不也不能钻得这么深!好好养着吧,用不了半个月就能好了。”

月仙赶紧从兜里掏出几张东洋票递给他,他没要那么多钱,从中出去两张,匆匆走了。

等到那个大夫走了后,我躺在炕上问月仙:“怎么会这么巧,正好赶上你在外面?”

月仙笑笑说:“我看见你的渔船一直停在边,知道你还 没走,在等你呢。”

“在等我?”我吃惊地问。

“对呀。你不就是我家原来的那个放猪的小猪倌嘛!其实,我早就认出你了。哎,我还 没问你呢,那天子抢我家的时候,是不是有个子要毙你呀?”

“是有这么回事,你是怎么知道的?”我奇怪地问她。

“那天,我趴在门缝上看着我爹和两个哥哥,没想到正看见他们在打你。”

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呀,怪不得她一直在关注着我,在帮我!原来,她误认为我是为了帮助她家而得罪了那个刘富贵,这才豁出命来救我,可是我能对她说实话吗?

过了一会儿,我问她:“那天,你是怎么逃出来的?”

她告诉我,那天趁着院子里乱哄哄的工夫,把她■上了后窗台,她打开窗户跳到外面,才逃了一命。

尽管那颗子弹已经从我的肩膀里取出来了,可是第二天我还 是发起了高烧,而且一直不退,急得玉贞不敢离开我半步,一直把一块湿巾搭在我的前额上。一次醒来,我看见她坐在我身边正在悄悄地抹着眼泪,知道她是在为我担心,我咧开嘴朝她笑了笑说:“没事呀,离心远着呢,死不了的!”

我这一笑,干裂的嘴唇特别疼,只好又赶紧把嘴闭上了。她还 是不放心,第二天又去找那个大夫。可是,这次说什么那个大夫也不肯来了。开始他并不知道我是被小鬼子打伤的,以为真的像月仙说的那样,是在上山打猎的时候,被同伙误伤的呢!月仙从大夫那里回来,也没跟我说一声,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又出去了,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回来。

听到她进屋的声音,我问她:“回来了,你干什么去了?”

她答应一声,又去了厨房。这些日子,我一直在发高烧,脑袋里总是昏昏沉沉,像灌满了糨糊。很快,我又睡着了。

等到月仙再次把我叫醒的时候,天已经完全黑了,桌上点着一支蜡烛。我这才看见,那支蜡烛的旁边,放着一只冒着热气的大碗。也不知道她到底煮了些什么东西,屋子里面弥漫着一股特别难闻的腥气味儿。见我醒了,她把我扶着坐起来,随后端过来那只还 在冒着热气的大碗,自己先用嘴唇试了试,然后才把碗沿端到我的嘴边:“来,青山,你把这碗土龙皮熬的汤喝了。这东西退烧最好使了,喝吧。”

原来弥漫在屋子里的那股腥味儿,是她熬土龙皮散发出来的。我尝了一口药汤,有股说不来的气味儿,让人恶心得直想吐。可是,这是玉贞特意为我来回走了几十里的路才讨弄回来的,再怎么难喝,我也得把它喝下去!我闭着眼,也不管这碗药汤到底是什么味了,一口气喝完了。

喝完药,玉贞给我倒了半碗水,让我漱了漱口,才重新扶我躺下。见她走路有点一瘸一拐的,我问她:“你回土龙屯啦?”

玉贞说:“我不回去,上哪儿去弄土龙皮呀?”

我们土龙屯的东面,有座孤零零馒头似的小山包,半山腰有个一人多高的山洞,人们管那个山洞叫“土龙洞”。听老辈子人讲,在很早很早以前,这个山洞里曾住着一条能呼风唤雨的土龙。后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,那条土龙离开了这个山洞,飞到别的地方去了。小的时候,我经常和屯子里的一些半大小子到“土龙洞”去玩耍。那时候的“土龙洞”里,早已经没有什么土龙了,在洞口倒是经常盘踞着一种长着红冠子,只有两三尺长的黑色长虫。我们那儿的人管这种长虫叫“土球子”。

“土球子”浑身长满了漆黑的鳞甲,到了每年春天蛇蜕皮的时候,屯子里的人们都会结伴上山去寻找“土球子”蜕下的皮。据屯子里的一位老中医讲,用“土球子”蜕下来的皮熬水,不仅可以治疗疖痈等一些恶疾,还 可以接骨生肌,是一味儿退烧消炎的良药。也有人说,其实这些“土球子”就是当年那条土龙留下来的后代。神龙后代蜕的皮,肯定会有非凡的神奇功效了。

可我们土龙屯离绥滨镇至少也有四五十里地,从绥滨横渡过松花,才是富锦。玉贞说为了救我,特意回了一趟土龙屯,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只是紧紧地闭着眼睛,眼泪却不争气地顺着眼眶流出来,一直落在枕头上。月仙坐在我的身边,擦着我脸上的泪水说:“羞不羞哇,一个大男人还 哭?”

我一把抓住她的手,放在自己的胸上,紧紧地抓住不放……

连着喝了几次用土龙皮熬的汤药,我开始退烧了,伤口也渐渐开始愈合了,神状态也好多了。没事的时候,月仙就坐在我身边,陪着我唠嗑儿。不,我还 是叫她玉贞吧。

有一天,她坐在我身边突然问起我:“你也是拿槍的人,认识那个马铁脖子吗?”

我心里一惊,赶紧说:“不认识。你打听哪个人干什么?”

“我打听到了,那年杀我全家的就是他们那伙子干的。”她恨恨地说,“我认识一个贩皮货的,他告诉我说,他认识马铁脖子,还 答应要把马铁脖子的脑袋砍下来,给我拎来。不过,得有个条件,我必须得嫁给他。”

“你答应他了?”我急忙问。当时连我自己都不明白,自己为什么会对玉贞的婚事这样关心呢?

她点了点头,咬着牙说:“答应了。”

“那个人长什么样,叫啥名字呢?”我又问她。

“说他姓李,叫什么名字我倒是没有记住。只是长个胖乎乎的大脸,特别黑,像个做饭的厨子。看见他那副模样,让人就觉得特别恶心。”

“那你还 答应嫁给他?”我怀疑玉贞说的那个人很可能是刘富贵,可是名字不对。

“别管是个什么样的人,只要能帮我报了这个仇,哪怕是个魔鬼,我肯定也会嫁给他!”她恨恨地说,“我一个女人,找不到马铁脖子,也杀不了他,只能借助男人的手了。青山,你能帮杀了那个马铁脖子吗?”

玉贞那张光滑而好看的脸上,这会儿像挂了一层寒霜,变得硬邦、冷冰冰的——心里装满仇恨的女人,心一点也不见得比男人软多少,甚至可能还 会有过之而无不及。见我不说话了,她叹口气说:“我熬药去了,你躺着吧。”

红月亮(7)

说着,她站起来要走。我赶紧抓住她,恳求她说:“再坐会儿吧,呆会儿再熬药,赶趟儿。”

她又坐下了,双手抱住膝盖说:“好吧,我再坐一会儿。”

“……你该嫁人了。”

“谁?说我呢?”她看着我问,“嫁给谁呀?”

“那个收皮货的。”

她看着我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。

“要是……”

“怎么?”她眼睛一亮,期待地盯着我。

“要是……要是我娶你呢……肯不肯嫁给我?”

“真的!”她扑到我身上,“青山,你肯帮我报这个仇了?”

我摇摇头说:“我真不认识那个马铁脖子。”

她失望了,起身一个人到厨房去熬药了。

这天晚上,玉贞准备给我换药了。她先把缠在肩膀上的药布解开,换完药后,正想再给我重新包扎好。她那双细嫩的手指弄得我心里直痒痒,我转过身,一把抓住她的手。她的手颤抖一下,赶紧问我:“是不是碰疼你了?”

我也不吱声,使劲把她往怀里拉。她奇怪地看着我问:“你想干什么呀?”

我仍旧没有回答她,也没法回答她,只是把她更紧地搂在怀里,用嘴唇去寻找她的嘴唇……

她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,脸颊顿时变得通红,柔地瞟我一眼,随后把那双黑黑的好看的眼睛闭上了,随后把头倚在了我的怀里。我的动作更加粗鲁了,去解她衣衫上的纽扣。她的双臂也紧紧缠上我的脖子,把脸紧紧地贴在我的脸上,轻轻摇了摇头说:“不行,现在还 不行。咱们还 不能那样……”

我感觉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了,也越喘越粗了:“怎么?”

她知道我误会了她的意思,轻轻地解释说:“你的伤还 没有好利索,做男女之间的那种事,会伤害你的。等你把伤完全养好了,我把自己洗干净再给你,好吗?”

此刻,我已经听不进任何劝了,固执地按照惯做下去。把她放倒在我的左臂弯里,右手掀起她的胸衣。她的两只小巧而微微上翘的房露了出来,出现在我的眼前。

我不停地亲吻她,轻轻地抚着她。月仙再也坚持不住了,轻轻地叹了口气,就势躺在炕上……

这天夜里,我把当年在周家大院里捡到的那枚银镏子,戴在了玉贞的指头上,戴在了我心女人的无名指上。

转眼间,我在玉贞家已经住了半个多月,肩膀上的槍伤也好利索了。

这些日子,我经常想到玉贞说的那个要杀马司令的皮货商。总在想,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刘富贵呢?尽管玉贞说的名字不对,可长相却差不多!能是他吗?刘富贵不仅是马司令的救命恩人,还 是抗联三的第一大队大队长,应该不是他!可是,这家伙吃喝嫖赌没有不干的坏事——为了金钱和女人,肯定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!不行,我必须得赶紧回去,把玉贞说的那个人告诉马司令!

玉珍听说我要走,要离开她,开始说什么也不答应。我只好劝她说:“我再去当几年兵,打几年小鬼子。等到把那些小日本彻底赶走,就永远都不离开你了,永远陪伴在你的身边。”

谁知,玉贞却说:“哪得等到啥时候哇?真的等到了哪一天,咱俩可能都老了!”

我说:“不把那些小鬼子赶走,我也不可能在家里好好陪伴你呀!”

玉贞似乎有点奇怪地问我:“为啥?”

我说:“你忘了,咱爹咱都是被那些小鬼子杀害的,我和他们有着不共戴天之仇!”

她盯着我问:“你跟我说句老实话,千万别骗我!你是不是嫌我不干净了?如果真的那样,我……”

玉贞特别感伤,哽咽着说。我急忙打断她的话,没让她再说下去。我说:“你怎么能这样想呢!为了救我,你连命都豁出去了;我要是再有那样的想法,能算是个人吗?还 不得遭天谴啊!现在,咱俩已经是一家人了,我的爹是你的公婆,你能眼看着那些杀害了你公婆的小鬼子,还 在到处杀人放火而不管不问吗?”

她一直在看着我,似乎有些不相信地说:“你还 是那个原来给我家放猪的小猪倌吗,怎么变得这样能说会道了?这件事,咱们还 是以后再说吧!……睡吧,睡觉吧。”

说完,她爬到炕上,开始铺被褥了。

铺好了被褥,我上炕脱了衣服,躺在被窝里。她脱了衣服,掀开我的被子钻进来,接着搂住我的脖子,把她那丰满的胸紧紧地贴在我的胸膛上……

事以后,我搂着她问:“你不想杀那个马铁脖子了?”

“谁说的?”她一时还 没弄明白我的意思,反问我。

“你不是说,谁帮你杀了马铁脖子,你就嫁给谁吗?我还 没帮你杀那个人呢,怎么先嫁给我了?”我那时确实有点得意忘形了。她捶打着我说:“谁嫁给你了,谁嫁给你了!”

“没嫁给我,你怎么钻进我的被窝里了?”

“谁让我碰到你这个冤家了,我……”她没有把话说完,像只可的小狐狸,依偎在了我的怀里。突然,她像变了个人似地咬牙切齿地说,“不过,这辈子最好别让我碰见他;要是见到他,我一定亲手把他宰了!”

我知道她说的是马铁脖子,心里顿时特别后悔,为什么自己又提起这件事呢?最好让她把当年的那件事永远忘了,彻底忘掉,在她的脑海里不留下一点痕迹!可是,有这种可能吗?杀父弑兄之仇,恐怕一辈子也忘不掉的。

过了一会儿,见我不说话,她又问我:“你浑身长的这么黑,还 有一身鳞,是不是土龙托生的?”

我看了看自己的身子,和她相比,确实黑得厉害。除了黑以外,腿上还 有一圈圈的浅色不规则的斑纹,真像浑身长满了鳞片,连我自己也怀疑了,难道我真的是土龙托生的?

她抚着我瘦而略微有点粗糙的皮肤,笑着说:“你要真是土龙托生的,等你有了孩子,也是龙子了。”

她没有说咱们,而是说你。我这才知道她是在取笑我长得黑,一下扑到她身上,搁肢她的腋窝,使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,连眼泪都笑出来了,一劲儿地求饶,我才住了手。平静下来,我不知动了那根神经,居然问她:“你为什么不在城里干了,而要上‘花船’呢?”

她瞪我一眼:“你们这些男人呀,真没劲儿!”

说着,她转过身去,不再理我。我扳着她的肩膀,赶紧说:“我不是那个意思,真的。”

“那是啥意思?”她并没有转过身来,仍旧气咻咻地问。

“我是说,你从小就干净,怎么能去伺候那些又腥又臭的鱼花子呢?”

“可……可他们好赖也是中国人啊!”

“你也恨日本人?”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。

“他们不是人,是一群畜牲!”

我到玉贞家里养伤的第二天,她已经和花船上的老鸨谈好了,花三百块现大洋把自己赎出来,一直在家里陪伴我。

见我这几天饭吃的少,嘴唇起了一圈大水泡,每天起来后像头困兽似地在屋里走来走去。到了这天傍黑时,她开始默默地帮着我收拾东西了。见她肩膀一耸一耸的,知道她舍不得我走。看她那伤心的样子,我说:“要不,我先不走了。”

她说:“你还 是走吧,我……我能留得住你人,也留不住你的心呀!只是,你别……别把我给……忘了就成!”

她叫醒我的时候,外面仍旧黑乎乎的,天还 没有亮。她端着一碗热面条说:“赶紧趁热吃了吧,吃碗热饭上路,暖和些。”

我没有接她手里的碗,而是抓住她的另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脸上。她没有把手回去,只是说:“快点吃饭吧,趁着天还 没亮,赶紧走。”

天亮以前,我们已经从她家里出来了。四周仍是一漆黑,隐约可见还 没化净的头一场雪。我俩在边的树林子里站住了,抬头仰望着漆黑的夜空——天空沉沉的,看不见一颗星星,估计还 得下一场大雪。

我们就要分别了,只要我上了这只船,很快便会到了松花的北岸;而她还 得继续留在南岸,以后只能隔相望了,说不上什么时候再能见到她!在即将分别之前,我特别留恋她,不想离开她!我好想对她说,咱俩的生命已经像水一样,已经完全融合在一起了,再也分离不出来你和我了!只要我还 活着一天,就一天不会忘记你!

可是,像这样的软绵绵的情话,我既说不出来,也无法表达出来。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表达我此时此刻的感受和心情,来表达对她的

“走吧。”玉贞站在一棵大白桦树下,又一次催促我说,“等一会儿,天就该亮了。”

我再一次把她的手紧紧地攥在自己的手里,感觉到她的手在我的掌心里轻轻地颤抖着。

“走吧。”这句话,与其说是我听见的,还 不如说是感觉到的。是的,是该走了,该分别了。只是我不知道,这次我们分别后,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?我双手捧住她的脸,仔细地端详着她,想要把她的模样牢牢地记在我的心里。

红月亮(8)

这时候,我的眼睛对漆黑的夜色已经有点适应了,甚至能隐约地看见她那细细的眉下黑黑的眼睛,还 有她那削瘦的脸颊和紧闭的嘴角。

“玉贞……”我从心底轻轻地呼唤着她。

“我等你,一直等着你!你打完了仗,赶紧回来啊!”她把自己的手从我的手心里挣出去,然后推着我说,“走吧,赶紧走吧。等到天亮就不好过了!”

似乎在呼应着她的话。这时候,里响起了一阵吱吱嘎嘎的船桨声,玉贞白天雇的那只渔船已经来了,停泊在堤下面的水边。

我头也不回地走下了堤,登上渔船,然后转过身来,朝着岸上张望:堤上的那一片漆黑的树林边,有着一棵大白桦树,树下站着一个小小的黑影,立在那里一动不动。尽管我什么都看不清楚,但我知道那是玉贞,那肯定是玉贞——她一直站在那里,目送着载着我的渔船渐渐离开了岸,一直朝着对岸划去……

离开玉贞的第三天下午,我终于找到了原来的密营。可是等我到了那里的时候,已经空无一人了。不仅见不到人,连我们住过的那些地窨子也不知道被什么人扒掉了。我在一个废弃的地窨子旁边坐了好长时间,才站起来朝着附近的一个屯子走去,想到那里打听一下,我们的老三究竟去哪儿了?

离开玉贞的第五天,我终于打听到老三在一个叫双河镇的大屯子。可刚走进村口,却被几个人用槍支上了。那些人用一块布把我的眼睛蒙上,牵着我往前走——也不知道他们领着我在附近转了几圈,终于被带进了一间屋子里。

有人解开了那块蒙在我眼睛上的破布,我看见屋子里站了一地人,马司令依偎在炕墙边坐着,前面摆着一张炕桌。我赶紧上前一步,像走失了的孩子一下找到亲一样,声音有点哽咽了:“马司令,我……”

马司令却没有像我这样激动,他一直冷冷地盯着我,不动声色地问:“是青山呀,听说,这些日子你一直躲在富锦养伤?”

望着马司令那副冷漠的神色,我的心顿时像掉进冰窟窿里,凉了半截。我忙把去富锦打探消息并且负伤的经过详细地说了一遍。

“这么说,你现在已经养好伤了?”马司令拿根苕扫棍儿,剔着牙花子问我。

“好了。”我扒开衣服,让他们看后肩上的槍伤说,“伤一好,我就赶紧回来了。”

“这么说,你没被小鬼子抓住?”

“没有哇!”我惊愕了,“我什么时候被小鬼子抓住了?”

“我问你。”马司令眯起眼睛盯着我问,“你没有被小鬼子抓住,他们是怎么摸到咱们密营来的?”

“我怎么知道呢!”马司令瞅得我心里直发。怪不得他们这样对待我?原来马司令他们怀疑我投降了小鬼子!

“你受伤后,一直在哪儿养的伤?”一直站在我旁边没吱声的刘富贵,突然问我。

“在周玉贞那儿,怎么了?”

“是不是那个叫月仙的婊子家?”

真的是他!看来我的怀疑确实没错!我指着刘富贵,突然对着马司令大叫起来:“司令,刘富贵他想要杀你!”

听我这么一说,满屋子里的人顿时都愣住了,眼睛一下子全盯在了刘富贵的脸上。

刘富贵没想到我会说出他要杀马司令的事,脸色顿时变成蜡黄,简直像一张黄表纸。可是他毕竟老练多了,只是稍微愣了片刻,突然嘿嘿冷笑着问我:“你怎么知道我想要杀马司令呢?再说,我杀了马司令,究竟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?你说呀!”

他说话的声音并不高,却是步步紧。我一时语塞,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。马司令看着我,又看了看刘富贵,脸上仍旧一点表情也没有。

“马司令,这个小子一直躲藏在那个婊子家里,到底是怎么伤的还 不知道呢!再说了,他说的那个周玉贞,就是咱们杀掉的土龙屯周大财主家的老闺女。她家所有的男人全被咱们宰了,那个女人为啥还 要救他?这里面肯定有问题!”刘富贵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。

我心里一哆嗦,连忙争辩说:“不,她啥也不知道……”

“你说的她……她是谁,她又不知道什么?呃,你给我说清楚一点!”马司令那双鹰一样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我。

我无言以对。

马司令一拍桌子:“来人哪,把这小兔崽子给我捆上,拉出去嘣了!”

“等一等!”草上飞伸手拦住了那几个冲进来的人,转身对马司令说,“咱们还 没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呢,就这么把小猪倌给毙了,是不是有点太草率了?我看,还 是等咱们弄清楚了再说吧。”

这工夫,李政委也说:“我看还 是先把他押起来,等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,再处理他也不迟。”

马司令思索了半天,对刘富贵说:“一大队长,这个小兔崽子先给你看管起来,等弄清楚了再说!”

我被刘富贵手下的几个人推推搡搡地关进一间黑屋子里。刘富贵在把我推进屋时,朝我狞笑一声,然后“砰”地一声,把门关上了。

我耷拉着脑袋,双手抱着膝盖坐在屋子里的干草堆里,觉得又委屈,又难过,不由得暗暗垂下泪来。我怎么也想不明白,事情怎么会弄到这种地步!这时候,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玉贞,想到她那双柔而美丽的眼睛。可是,我这辈子怕是再也见不到她了。我绝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,一定得想办法逃出去。

可是,怎样才能从这间小屋子里逃出去呢?屋子的前面有拿着槍看守我的人,后墙上仅有的一扇小窗户也钉死了。想从这里逃出去,简直太难啦!只要我在里面稍微弄出一点动静,门前站岗的人就能听见,他们可能会立即开槍打死我的!我一个人绝对不可能从这里逃出去。如果我不逃走,继续留在这里,刘富贵肯定也不会轻易地放过我。我的命如今已经攥在了他手心里,这次不死,也得脱一层皮。

月亮升起来了,月光从钉在窗上的木板缝里静静地漏进来,泄在我的身上。这时候,我听到后墙外面似乎有动静,赶紧爬起来,站在窗下仔细谛听:外面确实有人在轻轻走动。

很快,被木板钉住的窗户敲开了,如水的月光顿时流淌了一屋子。再听听,前面也没有任何动静,我迅速地爬上了窗台,跳到外面——来救我的人是草上飞和堂弟。

草上飞见我跳出来,警觉地四周看了看,赶紧推了我一把:“赶紧走!”

我不敢有丝毫的耽搁,只是紧紧握了一下草上飞的手,便赶紧离开了。

我尽量躲开有人家的地方,免得惊动了屯子里的狗,引来不必要的麻烦。

我一口气跑进了屯子旁边的一片密林里,这才敢回头朝着屯子的方向望一眼。这工夫,那里已经乱成一了:人的喊叫声,狗吠声,甚至还 夹杂着零星的槍声……

我看着刚刚离开的那个屯子,心里默默地念叨着:再见了,我的老三!再见了,草上飞和堂弟,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们的!然后转过身来,一个人朝着密林的深处走去。

我很快又回到了富锦,回到了玉贞的身边。当我翻过院墙,站在曾住过半个来月的房前时,不由得百感加。在那时我就决定了,今后哪儿也不去了,只和玉贞在一起。夜里实在太静了,怕敲门被别人听见,我绕到房子后面,轻轻推下后窗,里面插着。可是熟睡中的玉贞,还 是被推窗声惊醒了,惊恐地问:“谁!”

“是我。”我轻声回答说。

“你是谁?”显然,她没有听出来我的声音。或者说,即使听出来了,也不敢相信我会这么快又转了回来。

“我是常青山,快开门!”

玉贞在里面把插上的后门打开,一头扑进我的怀里,惊喜地问:“真的是你?你怎么……”

我回头看了一眼,忙推她进屋说:“到里面再说。”

如今,要抓我的不仅是那些小鬼子,抗联三的马司令和刘富贵他们也要抓我。这两伙完全敌对的人都在找我,都想把我抓住,我和玉贞必须赶紧离开这里,躲到一个没人能找到我们的地方去!当天,玉贞把房子卖了,买了一只渔船。晚上,我俩带着玉贞这些年积攒下来的一些细软,乘着那只刚买的渔船离开了富锦,一直朝下游驶去。

草上飞在放走我的那天晚上,告诉我说,他的表哥住在下一个叫白澄的小屯子里,我们可以到那里去投奔他。

我们的船帆被夜风吹得鼓鼓囊囊,里面兜满了风。我紧握住船舵,一直朝下游驶去。这时候,一轮圆圆的月亮刚从大的尽头慢慢升起来。没想到,那天晚上的月亮又是红色的,圆圆地悬挂在天幕上。红红的月光在面上铺下一条金光闪闪的大道,一直通向远方。我们沿着那条大道,一直向红月亮升起的方向驶去……

第二天傍晚,我们的渔船驶出了三口,进入了黑龙。我们又在黑龙上连续漂了两夜,终于抵达白澄屯的岸边。

白澄屯坐落在黑龙的下游,是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。屯子里除了打鱼的,还 有几家猎户。这里离我曾生活过半年的伯力(哈巴罗夫斯克),只有一百多里地。隐约记得,伊万住的那个小村子,好像就在这条对岸的什么地方。

白澄实在太小了,屯里没有小鬼子。可是离白澄五里多地的保安屯,倒是住着一个小队的鬼子兵。不过,他们轻易不怎么到白澄来。这样,我和玉贞开始了新的渔猎生活。

红月亮(9)

这种近似于原始的捕鱼生活,玉贞却过得特别满意。而更让我所料想不到的是,到白澄半个多月后的一天,我和玉贞正在河汊子里遛网,突然听河口处有动静。开始,我还 以为是一个屯子里的人,没太在意。一边继续划着船,一边看着玉贞俯在渔船旁遛着网。等到遛完网后,我们正准备回村子时,从一片被水淹没的柳子后出来一只渔船。没想到,那个划船的渔夫竟是好几年都没见面的伊万!伊万也认出了我,高兴地喊起来:“常,真的是你吗?”

我高兴得赶紧划船过去,跳上了伊万的船,和他紧紧地搂在了一起。玉贞刚见到一个老子划船过来时,还 有些紧张。她见我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,这才问我:“他是……”

我赶紧对玉贞介绍说:“这个人,就是我经常跟你提起来的那个苏联朋友。他叫伊万。”

玉贞听说他就是伊万,高兴地对伊万说:“青山经常跟我提起你。那一年,多亏你照顾他了。”

我把玉贞的话翻译给伊万听,又告诉他说,玉贞是我的媳妇。伊万举起了自己的大拇指:“玛达姆,赫拉少!”

玉贞听不懂伊万说的话,困惑地一直看着我。我告诉她:“伊万夸你长得很漂亮呢!”

玉贞的顿时脸上出现了一层羞涩的红晕。伊万又向我打听草上飞的事,问我那些人最近生活得怎样?我无法回答他,只能学着俄罗斯人的样子,朝他耸了耸肩膀,连声说:“涅杜(不知道),涅杜……”

伊万又邀请我们到他家去做客,我和玉贞在伊万家里住了一晚上,才回到白澄。临回来的时候,伊万还 送给我们许多吃的和用的东西。回到家里,玉贞一劲儿地说:“你的那个苏联朋友伊万,真是个大好人啊!”

我告诉玉贞说,我的朋友多着呢!除了这个苏联伊万外,还 有好多中国朋友,其中有个叫草上飞的,是我最好的朋友,他曾几次救过我的命。听到草上飞这么个名字,玉贞扑哧地笑了:“你的朋友怎么叫这样的名字呢?什么时候你把他领到咱家来,我一定要好好招待他。”

那次无意中碰到伊万后,我们经常在里偷偷见面,他几次让我也搬到他们那边去住,可我一直没答应——实在不想在异国他乡生活。虽然说这边暂时还 被小鬼子统治着,可是他们肯定是兔子的尾巴,长不了的,早晚会被赶出中国去!

我们每次打鱼回来,玉贞拿上那些吃不了的鱼,到保安屯换些粮食和生活用品回来。我俩的小日子,如同眼前的黑龙水一样,一直不停地慢慢朝前流淌。几乎一晃的工夫,一年过去了。

晚上,每当我躺在炕上睡不着的时候,时常还 会想起抗联三,想起队伍里的那些人,也不知道他们如今究竟怎样了?好在我身边有玉贞的陪伴,有时我们还 可以一起去看望一下苏联的老朋友伊万,觉得自己生活得还 是蛮有些意思的。

我时常这样想:这辈子有了玉贞,真的不应该再有任何遗憾了。可是仔细地想一想,又觉得在我们两个人的生活里面,又好像缺少点什么?应该说,和屯子里的那些人相比,我们的日子过得比他们强得多!可是,我俩却一直没有孩子——玉贞一直没能给我生一个孩子,一个我们两个人的孩子。

我几次被玉贞从睡梦中哭醒过来。当我睡意朦胧地把她搂在怀里时,她的头一直扎在我的怀中,轻轻地啜泣。她一直说,她太早就被人卖进了窑子——一个连“月信”还 没来的小姑,第一次就被五个恶狼般的日本兵轮流糟蹋了一夜,怎么还 能生孩子呢?

我轻轻地抚着她那丰满的房,捏着那两只粉红色的小小头——那丰满的房里面,好像盛满了水一样的东西,在我手里随意地来回滚动——这里本来是生产汁的地方,可以哺育好多好多个孩子。可是如今,它那个最本质的功能已经彻底丧失了,不复存在,只是一个摆设,一个女人的标志,一个女人别的标志。

不知道为什么?这时我突然想起了爷爷。想起爷爷当年趴在那块卖出去的土地上号啕大哭的样子——当年,爷爷为他失去赖以维系生命的土地而痛哭不已;而今天的我也同样失去了自己生命延续的“土地”。在这一点上,我们祖孙俩是何等的相似啊!

玉贞默默地看着我。从我的脸上,她是不可能看出来我究竟在想什么的。但是我却明白她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。她特别痛恨那些小鬼子,是这些家伙剥夺了她做一个完整的女人的权力,更痛恨那个使她沦落成为窑姐的子头儿!她曾咬牙切齿地说过:这辈子要是碰见那个子头,她一定会亲手宰了他,并且把他碎万段!

玉贞说的绝对不是气话,如果真的碰到马司令,她肯定干得出来!

十一

一天,我和玉贞打鱼回来。刚走进院子,一眼看见堂弟站在里面。我惊喜地迎过去:“你怎么来了?”

见到堂弟,玉贞高兴地把他让进屋里。

进屋后,堂弟皱着眉头说:“马司令负伤了,日本人悬赏五百块现大洋要他的脑袋。而刘富贵在后面又一直跟得特别紧。我们实在无处可以藏了,才想起暂时把马司令藏在你这里。”

听堂弟这么说,我才发现躺在炕上的马司令。他双目紧闭,脸色蜡黄,上面几乎见不到一丁点血色,看来,他的伤势确实不轻。

“这…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我把堂弟拉到一边,低声问他,生怕被玉贞听见。

堂弟说:“咳,可别提了!那个刘富贵到底把咱们的队伍全出卖了,给了日本人,连对他那么好的马司令都不放过,一心想用他的人头换钱花!”

原来,刘富贵嫌改编成东北抗日联军后没了自由,既不能到城里去下馆子,更不能逛窑子了,便暗地里投靠了小鬼子。我在富锦养伤期间,他偷偷给小鬼子留下了路标。那次幸亏哨兵及时发现,老三才突围出去。这时候,大家虽然都知道三内部有汉,可一时又不知是谁,恰好这时我找了回去,就这样,我差点当了他的替死鬼。前些日子,他再一次给小鬼子送信,这次三终于被小鬼子包围了。在率领部队突围时,马司令身上中了两槍,李政委也在那场突围中牺牲了。堂弟说,“为了救负伤的马司令,我的腿也负了点伤。想暂时先把司令放你这里养伤,我得赶紧过那边去。”

“他的,这个不得好死的兔崽子!”我愤愤地骂道。

堂弟又说:“你这里偏远些,刘富贵也不知道你住在这儿,肯定找不到这里来。再说,嫂子还 多少有一些护理经验,等马司令把伤养好了,你再想办法把他送过去!”

堂弟这样说了,我还 能说什么呢?只能说:“行。不过,咱们得先找个地方把马司令藏起来。屯子里倒是没有小鬼子,可是五里地外的保安屯却有一个小队的日本兵,还 有几个伪警察狗子也常到屯子里转转,要是被他们闻到了腥味儿,麻烦就大了。”

“藏哪儿呢?”堂弟问我。他在我家里四周看了一圈说,“不行,咱们先把他藏在土豆窖里吧?”

我说:“恐怕不行!司令的身子骨太差了,土豆窖里又那么潮,弄不好能要了他的命。”

堂弟又问:“你说,到底把司令藏在哪儿好呢?”

我看了下纸糊的天棚,想了想说:“咱们在天棚上搁块板子,把司令藏在棚上吧!”

玉贞进到屋里以后,一直在悄悄地打量着躺在炕上的马司令。这会儿,她好像已经把他认出来了:“等一等,这个人到底是谁?是不是那个杀害我爹的马铁脖子?”

堂弟赶紧说:“他不是。他是我和大哥一起当兵时的司令。”

“什么司令?他就是那个子头!”玉贞转身出去了。等到她回来时,手里多了一把菜刀。她举着菜刀,扑到炕边就要砍。我一看,赶紧上前一把抱住了她,一边往下夺菜刀,一边说,“放下,把菜刀给我!”

玉贞怎么也不听我们两个人的解释,拼命地从我怀里挣出去,再一次举起菜刀扑了上去。我只好再一次把她死死地抱住,硬生生地夺下她手里的菜刀,“你还 有完没完了?你要杀他,还 不如先把我杀了呢!”我吼了起来。

玉贞一屁股坐到地上,把头使劲儿地往炕墙上撞,一边撞,一边嚎啕哭喊着:“爹啊爹,你死得惨啊,闺女一定给您报仇!”

我、玉贞和堂弟是在一个屯子里长大的,认识已经快二十年了,真的还 是头一次见她这样的撒泼。看起来,不管是多么柔的女人,也会有愤怒到不可理喻的时候。也难怪,不管什么人,一旦碰到杀父弑兄的仇人,能无动于衷吗?看到这种局面,堂弟为难地说:“要不,我把马司令带到北去吧!”

伤了一条腿的堂弟,现在是自顾不暇,怎么可能再带上马司令!我赶紧安慰堂弟说:“你走吧,放心地走吧。只要我还 活着,马司令肯定也活着,你嫂子不能把他怎么样的。你放心地走吧!”

我和堂弟顾不上去管玉贞了,在天棚里面的两根廪柁上铺上了一块厚厚的木板,把马司令抬了上去,又抱了好些干草垫在他的身下。这工夫,马司令早已经醒了。不过,他一直没有说话,也没有睁开眼睛。我看见两颗豆粒般大小的泪珠子,挂在他的络腮子上。

安置好了马司令,草上飞的表哥连夜把堂弟送过了。我不敢亲自过送他,怕在我离开的时候,玉贞会干出什么傻事来。

红月亮(10)

“喏,你拿着它,可能以后用得着。”临分手的时候,堂弟把他的匣子槍留给了我。

马司令在我家里养伤后,玉贞一直不怎么说话,经常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。我更不敢一个人出去,也不敢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,别管上哪儿,都得叫着她。

白澄的西边是街津山,山里的鹿熊狼狍子特别多。这里的老百姓除了下打鱼的,剩下那些则靠狩猎为生。我从那些猎户手里讨了一些治疗红伤的草药,每天熬了,帮马司令清洗伤口。在我的心护理下,马司令的伤势渐渐好转起来,不需要别人帮助,自己也能翻身了;有时还 能一个人在上面坐一会儿。这一天,玉贞在院子里又把我拦住了:“你告诉我,这个人到底是谁?”

我说:“等到以后,我会慢慢告诉你的。”

她瞪着我说:“不行,你现在就必须告诉我!”

我只好现想现编,说:“他也姓马,是抗联三的马司令,绝不是你说的那个子头,咱爹真不是他杀的。”

我知道,像这样的谎言,她肯定不会相信。哪来的那么多巧事呀!这个马司令和那个马子能都姓马?可我还 有什么办法呢?既然玉贞已经知道他姓马了,我也只能这样编了。

“你骗人!我已经看过了,你们说的那个姓马的司令后脖颈子上有一道伤疤,一定是那个马子,我非杀了他不可!”她咬牙切齿地说。

我心里一惊,看来不能再多留马司令了,我得赶紧想办法把他送过去。再这样下去,玉贞即使杀不了马司令,肯定也不会消停的。可是,还 没等到我把马司令送走,我最担心的事终于还 是发生了。

一天早晨起后,玉贞就出去了,一直到晌午都没有回家。而更叫人奇怪的是,那枚她一直戴在无名指上的银戒指,竟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炕上。从我把这枚戒指戴在她的指上以后,从没见她摘下来过,今天怎么会出现在炕上呢?

玉贞可能到保安屯找日本人去了!这么一想,我赶紧爬上天棚,把自己的担心告诉了马司令。马司令觉得也有这种可能。我俩正准备从天棚上下来转移到山里去时,玉贞从外面回来了,而她的身后并没有任何人,我这才放心了。我从天棚上下来,问她:“你上哪儿去了,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呢?”

玉贞一头扑进了我的怀里,呜呜地哭了起来:“我……不能,我不能……不能把他给……小鬼子!”

听她这样说,我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。原来,她真想到保安屯警察所去报告了。可是,走到半路她又动摇了,在屯旁的小溪边坐了小半天,最后还 是一个人回来了。她说:“我不能让日本人杀了他,别管怎么说,他也是咱中国人啊!”

听玉贞这样说,我算是彻底地放心了,赶紧把她搂在怀里,紧紧地搂住。

这天早晨,我正在院子里劈木头拌子。她一直站在我的身边,手里还 拿着一根酒盅粗的棍子。当时,我并没有当成一回事,继续举着大斧子劈木头。当我再次举起斧子,正在往下劈的时候,脑袋上猛地挨了一下,我只觉得眼前一黑,立刻什么都不知道了。

等我醒过来的时候,我还 躺在地上,脑袋被玉贞紧紧地抱在怀里。她就那么呆呆地抱着我的头,坐在那里,既不哭,也不叫,只是那样傻呆呆地抱着我的脑袋。我觉得头疼得厉害,像要裂开一样地疼。从那以后,玉贞就变得一阵明白,一阵糊涂了。犯病时,一劲儿地叨咕着:“马子,我一定得杀了你!”

怕她的话被人听见,我赶紧把她的嘴捂住。转眼间,夏天过去了,秋天到了。这些日子,玉贞的神也好多了,再不那么魔怔了。

这年秋天,雨水特别大,经常连续不断地下上好几天。这天,天终于放晴了,玉贞起后对我说,她已经跟屯子里的几个女人说好了,想上山采点蘑菇,然后晒点干蘑菇,到冬天蘑菇炖野鸡。见玉贞的魔怔病好了,我心里特别高兴,赶紧说:“你去吧,早去早回来呀!”

“哎——”她点头答应着,拎着筐出了家门。

站在院子里,看着玉贞和村子里的几个女人走进了屯南面那座小山坡,我才收回眼睛。正准备回屋去看看马司令,没想到玉贞又一个人披头散发地跑回来了。她手里的筐也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?只见她张开两只胳膊,一边朝林子外面跑,一边大声呼喊:“快跑哇,青山!鬼子,林子里有小鬼子!”

看得出来,她身后那片树林子里有不少人,好多小树被撞得直摇晃。我顾不上前去接应从林子里跑出来的玉贞,急忙跑回屋子里,把藏在天棚上的马司令喊下来。我们赶紧从后窗跳出去,钻进边的柳子里。借着茂密的柳子掩护,一直跑到停着渔船的河沟边。

我让马司令赶紧上船,然后解开拴在树下的缆绳,站在河沿上又等了一会儿,还 没看见玉贞过来,我掏出堂弟留给我的那把匣子槍,准备去接应玉贞。

我弯着腰,刚跑出那片柳子边,便听到屯子里传来了一声槍响,接着又隐约听见有人在大声地叫喊:“别开槍,不要开槍!抓活的,抓活的!”

这叫喊声听着好耳熟!我躲在一棵大树后面,一眼便看见刘富贵正举着一把匣子槍,追赶着跑在前面的玉贞。可是,玉贞明明知道家里的渔船藏在村子东头的小河沟里,她却没有朝我们这边跑,而是一直朝北面的边跑去。她一边跑,还 在一边大声地喊叫着什么,显然是想把刘富贵和他领来的那些小鬼子从我们这边引开。我几次举起手里的匣子槍,瞄准那个紧跟在后面追赶着玉贞的刘富贵,只需一槍就能结果他的狗命!但是,我却无奈地把槍一次又一次地放下了——只要槍一响,立刻会把那些小鬼子招引过来——我倒是无所谓,可是,马司令怎么办呢?

我只能无奈地放弃了救玉贞的打算,赶紧回到船上,支起船桨朝着对岸划去——一个大男人,眼瞅着自己心的女人被别人欺负,自己却不能去保护她,或者因为某种原因而不敢去保护她,心里真像刀割般的难受。可是再难受,再心疼,我也只能忍着。我划着渔船躲在岸边的树影里,这样朝下游划出一里多地,才调转船头,径直朝着对岸划去。

渔船快驶到心时,我忍不住又一次回头朝南岸看了一眼,玉贞已经被两个鬼子兵抓住了,推推搡搡地离开边,朝南走去。这时候,我再也忍不住了,举起匣子槍,一梭子扫过去。这工夫马司令也举起了手里的槍,不停地朝着南岸射击。

槍声,把正在往回走的刘富贵和鬼子兵又引了回来。他们赶紧趴倒在地上,朝着我们还 击。趁这工夫,玉贞从抓住她的两个鬼子兵手里挣脱了,一个人朝着边跑来。

怕误伤跑在前面的玉贞,我和马司令都不敢再打槍了,停止了射击。不知什么原因,南岸的槍声也停了下来,只有玉贞在我们两伙人之间奔跑着。她穿过了那片草地,继续朝着边奔跑过来。我紧张地看着玉贞——她的上衣留在了鬼子兵的手里,上半身几乎光着,一直朝着边,朝着我们奔跑过来。而映衬在她身后的,是一片雨后初晴,碧蓝如洗的天空。

她一直在边的草地上奔跑着,张开双臂,似一只美丽的小鸟,在碧蓝的天空中振翅翱翔。现在,只要她再朝前跑上十几步,甚至可能只有几步就能从边那陡峭的崖上跳下来,一头扎进水里。而只要她扎进水里,潜到水下,就可能从小鬼子的魔爪里彻底挣脱出来。

但是,玉贞并没有跑到边,更没有从崖边跳进水里。那罪恶的槍声,在她的身后响了!

只见玉贞像被人从后面猛推了一把,双手一扬,无力地扑倒在了崖边上……

我的眼睛立刻被泪水模糊了,挥动着刚刚压满了子弹的匣子槍,再次朝着南岸连续不断地勾动着扳机,直到把槍里的子弹全部打光……

十二

我把马司令送到黑龙北岸以后,晚上悄悄地返回了白澄。草上飞的表哥告诉我,乡亲们已经把玉贞的遗体偷偷地掩埋了。

那个晚上,我一直坐在玉贞的坟前,和她说着悄悄话,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离开。后来,我再没有渡过黑龙,也没有去找过马司令,和他们彻底断了联系。

“八·一五”光复以后,我把玉贞的遗骨带回了土龙屯,重新把她安葬在土龙山下。我还 在玉贞的坟附近盖了间房子,每天都守候在她的身边。

一九五五年,马司令被授予上校军衔,草上飞被授予中校军衔。他们曾在《合日报》上刊登过一则“寻人启事”。并且在那则启事里说:如果本人能看见这则启事,赶紧和我们联系;也希望凡是认识常青山的人,在见到这则启事后,请尽快转告其本人,或者和我们取得联系。

一年以后,我才在别人家糊墙的报纸上见到了这则寻人启事。但是,我没有去找草上飞和马司令。对我来说,所有的一切都已无所谓了,还 有什么能比陪伴在玉贞的身边更重要呢?

我一直都在寻找刘富贵,四处打听他的消息。可是刘富贵似乎从这片关东的土地上蒸发了似的。直到一九五七年,他才被群众检举揭发出来,从藏身的宝清押解到富锦县城,不久便被镇压了。

还 应该代一下尤鞑子这个人。他们那伙子一直没有接受改编,小鬼子投降后,他们又和东北人民政府作对,还 杀死了不少土改工作队员。直到一九四七年的冬天,东北民主联军才在乌苏里畔的饶河县境内把这股土匪彻底消灭了,尤鞑子被当场打死。后来他的头被砍了下来,悬挂在电线杆子上示众了一个多月。

堂弟腿上的槍伤,由于耽搁的时间太久了,最后只能截肢了。全国解放后,他并没有回国,留在了苏联,并且和一个俄罗斯姑结了婚。一九五七年他领着老婆孩子回国探亲时,特意到土龙山来看望我。没想到是,他娶的媳妇竟是伊万的妹妹。

每天晚上,我只要看见红月亮就会想起玉贞,想起我们一起离开富锦时漂流在上的那几个晚上。当时我俩坐在船上,渔船无声地朝下游漂去,而东方正在升起一轮红色的月亮……

哦,我的红月亮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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