修伞的人

铅色的云朵像是积蓄了整个年头的晦暗，夜色密密地铺满了低垂的穹窿。继而骤雨突降，每一滴都如豆大。合着时疏时密的雨敲窗声，我想起楼旁常立的松树下，有个修伞的人。

一张板凳，一个水盆，几枚零件，无论是否有人来，大爷都要在那里坐半天。更熟悉的，是居民看到自己破损的伞完整如初显而易见的欣喜；要给报酬，也只听见大爷的推脱，还 有人们由衷的感激。

终于一次，我有机会和大爷接触。我把损毁的雨伞递给他。他沾满污垢的手指上散发着夏日独有的燥一热不安，清晰而突兀，与老者的宁静淡定大相径庭。松一弛粗糙的皮肤上攀满凹纹，老花镜片后的眼光模糊不清。年过古稀的头发染得乌黑油亮，仿佛身一体里每个细胞都大喊大叫而痛快着，好像压抑了几十年的力量找到了宣泄的出口。

大爷接过伞，伛着背，打量问题所在。他抿了抿嘴，棘手的难题让他的眉头蹙紧得好像无从下手的绳结一般，目光却没从破损处挪开。伞面上残留着的水滴沿着平一滑的布料延展，拖曳出长长的水渍。前后约莫五分钟光景——零件在他两指间恰如其分地灵活旋转，极其生动而熟稔——看不太懂，却总归觉得很威风。

再小一点的时候我去修理东西，师傅总会老友寒暄一般问“你几岁”“家住哪”的问题。可这大爷不一样，他的寡言不苟使我觉得打扰他会心存愧疚。

“多少钱？”我到最后才开口。

“不要钱。”他把手浸入水盆，眯眼以一种轻松的口吻答，“这年头，总要有人当雷锋才行啊。”

太过了解有时候是可怕的事情，就像这话看似不经意却让我念念有词想了好久。他年迈，却被我觉察到一种会发光的美丽，好像玻璃瓶里开着初春沉静的花朵、布满斜影横碎的日光——奉献——无私地、不求回报地付出。笑容像尴尬的自嘲，又恍惚是无奈叹惋热心的人太少，而这个镜头在我脑海中闪现的时候，又仿佛是想要草草结束这一幕。来修伞的有男一女老少，他们都迫切地需要被帮助，而大爷对世界的一爱一是唯一，他的奉献像极了为此而生。

支撑社会的无疑是实在的东西，也就是善行，譬如无偿修伞，却太罕太稀少；修伞只是他晚年无怨无悔奉献里的一隅，却太细太微小；但是，我所看到他修雨伞的日子，远没有他在这里走过的时光长。

噤声的雨水骤然响起，每声都掐着一精一准的鼓点。雨水沿着宽宽的檐延伸而落，一抬头就能看见群青色的天。

别让这样的美冰冻在初歇的雨中，抓住这短促的、即将熄灭的光。

你看那修伞的人。风吹过来，他的影子晃了又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