信

是在看完《一妈一一妈一的信》（于《读者》2013年第四期）之后，我才突然意识到十几年前，我也收到过一封同样厚重的信。我仍不敢相信自己的记忆，可是回忆却真真切切的涌进了脑海里，一股强烈的罪恶感瞬间将我吞没。哦，那封姨婆写的信，至今还 在吗？

那年，已经高龄的姨婆来家里作客，几年没见，姨婆的背更驼了，就像是一座挺一起的小山丘，姨婆走路也更慢了，时不时就要坐下来歇会儿。唯一不变的，是那个鼓鼓的棕色大布袋。记得姨婆初次来家里，就是背着那个布袋子。她一温一柔地摸一摸每个小孩的脑袋，从布袋里拿出一件又一件小玩意儿。小时候，总觉得姨婆就是魔术师，总能变戏法似的，从布袋里给我们变出一堆好玩的，仿佛世界上所有的玩具都在里头。其实，那里头是姨婆满满的一爱一啊。

那是姨婆最后一次来家里，临走前，她问母亲要来纸和笔，说想要留下一封信，鼓励我和姐姐用心读书，将来回报父母，回报社会。母亲笑笑，说不必费心，却仍是为她找来了纸和笔。于是这个老人便开始认真地写起了她的“信”。

姨婆只有小学学历，本来就认字不多，许多字经过几十年的打磨也忘得差不多了，于是总是拿着一张纸，一支笔，恭恭敬敬地问厂里的员工，有时也会来问我，但怕打扰我学一习一，就又很少来问我。

有一次路过厨房，我看见她正搬个小板凳，坐在那里对着那张纸轻声又念叨着，像是在检验句子是否通顺。她时不时地抬起头，用手挠挠头发，然后低下头，像是在思索着什么，嘴里一边又念着：“这个字怎么写啊，怎么想不起来了呢，这记一性一！……”没过一会儿，像是想到什么了，她便欢欢喜喜地握紧笔，像个小学生似的，在纸上用力地写下。然后又反反复复地看上半天，拿橡皮擦去，又重新提笔。一来二去的，纸就变得单薄而褶皱不堪，甚至于破裂。她像是被奖励了糖的孩子，每写下一点，就会笑呵呵地看着纸，眼睛都直发亮，好似涌着光芒。

我问她需不需要帮忙，她就立刻害羞地摆摆手，连连说不用了，让我赶快去学一习一。然后又埋怨自己年纪大了，没什么用，连封简单的信都写不好。我这才猛然想起，她似乎每天都会一个人拿着白纸反复修改。不论是做饭时，看电视时，睡觉前，都是重复着一样的动作。

我不明白，怎么一封简单的信，她竟可以写上这么多天。竟可以独自皱着眉头，反复掂量，反复地读，竟可以一个字一个字一遍又一遍地重写。她是怕我们看不懂，怕不能把自己的意思说清楚。

因为这份一爱一太过沉甸甸，小小的我，无法明白。

没过几天，那张纸已经褶皱得不能再落笔，姨婆便来问我要几张纸。她敲敲门，推门进来，低着声地问我能不能给她几张纸。我看到，她的脸上分明露出了少女的羞涩。我回答说，当然可以啊。于是随便地扯下练一习一簿上的几张纸给了她。她却像得了什么宝一样，连连说谢谢。这样的谦卑，至今回想起来都觉得无地自容。

姨婆的“信”，好像很长，好像永远也写不完似的，伴着知了永不厌倦的鸣声，在炎炎夏日里绵延着绵延着。像是用了一个世纪的时间，用一针一线编织而成的一件线衫，厚重、沉重。

终于有一天，我放学回家，没有看到姨婆佝偻着，背着布袋子的样子。母亲说，她回去了，留下了那封“信”给我，放在了洗衣机上。我好奇地从一堆堆脏衣服下翻出了那封“信”。没有信封，只是几张淡黄色的纸用针线缝成了一小叠，四五张的样子。

外面，几个工人在笑着议论，仿佛发生了一件很稀奇的事情。他们说，这老太太真有趣，年纪一大把了，还 学人写信！那认真的劲头，真和我家孩子写作业的样子一模一样。

我听着，便也笑呵呵地读着“信”，为着那几个离谱的错别字，那些个不通的句子和那些歪七扭八的汉字。信上，一交一代了祖辈们早年生活，寄托了姨婆对我和姐姐的期望，祝愿。语句简简单单，却真挚，恳切。

十几年过去了，再想起当初不懂事的样子，真觉得自己才是最可笑的。而那封信呢？早已在几次的搬家过程中遗失。

如今，一一抽一一屉里已有许多信件，大的，小的，包装一精一美的，简陋的，都有。却惟独不见了那封最珍贵，也是最美的信。